小姜哼哼了一下，说：“我说的不是你误解的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件事本身就有足够重大的社会意义，说白了，二斤二两牛后腿肉，从武汉汇到北京的六十块钱，它们本身就货真价实地够道德模范的格。”

“你说够格，我觉得也够格，关键是领导觉得不够格，说不定人民群众也觉得不够格，所以我们要想法突出一方面，让你够格。这样，我在我的网站上开个专栏，请咱们同学中喜欢写作的给弄些文章。咱都把吃花蜜的小蜜蜂炒作成了吃中草药的神虫了，把一个货真价实的好人好事炒作成好事好人，其实都不算是炒，是宣传，是树立典型，是弘扬正能量。”

小姜想了想，笑着说：“小徐，你那个网站够不够分量啊？有几个人能看到啊？”

小徐也笑了：“这倒是实话，我不觉得你是在嘲笑我。要不这样，我在圈里也认识不少人，你出钱，咱找些大v帮你宣传宣传。”

“得了吧你，小徐，别说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能那样弄。那样弄，还不如说成是二十斤牛后腿。”

小徐也没辙了，怏怏地说：“那就没办法喽！我隐约有一种担心，你这事儿说不定就弄不成了。牛肉分量不够，钱数也不多，你又这样别筋。唉，小姜，要是早知道有这码子事儿，咋不多买几斤牛肉哩？”

两人的心劲越说越小，好像这事儿只能黄了。整个周末，小姜都在胡思乱想，就像做梦一样。要是眼看着就要到嘴的鸭子又飞走了，是不是有点儿遗憾啊？咱不是追名逐利，这是正能量，正能量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能算是虚荣追逐，是一个公民的责任和义务。

周一上班，上午忙活了一阵子。午饭休息的时候，小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进老板办公室，他要和老板商量商量。

老板正在打盹儿，看到小姜进来，脸上有点儿不高兴。等到小姜说完，老板大惊失色，从沙发上爬起来，叫道：“唉呀，小姜，你咋不早说呢？这是好事儿呀，大好事儿呀，简直就是菩萨下凡，还不请自来！这事儿不但对你自己有利，对公司也有利。咱们公司能出一个道德模范，我这个当老板都跟着脸上有光，公司也能趁机扬扬名。”说到这里，老板看看小姜，赶忙解释，“我是说，你这事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是大伙儿的事儿，是全社会的事儿。作为一个公民，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还以为承担典型的角色。”老板笑笑，说，“呵呵，小姜，你是思政专业出身，比我懂。”

小姜说：“老板，说实话，不是我小姜虚荣，更不是沽名钓誉，我还真有点儿你说的社会责任感。不过，你是不是觉得，二斤二两牛后腿肉六十块钱有点儿少啊？”

老板低头想想，说：“嗯，也是。前几年的一个诚实守信道德模范，拆屋卖椽，砸锅卖铁，把拖欠农民工的工资补发了，人家那是几十万几百万的大买卖。你这二斤二两牛肉，六十块钱，听上去的确有点不够分量。不过，关键是这个事儿本身的意义比较典型，比较重大，具备一切社会事件的特征和价值。想想法子，我觉得还是有可能的，再说了，人家街道和区里的领导不也找你谈话了？人家肯定也像咱们这样翻来覆去思量过、评估过。”

老板的话让小姜心里又有了信心：所有人都觉得二斤二两牛肉六十块钱不大够分量，但所有人也一致认同事情本身的社会典型意义和价值。这事儿看来有门儿。

小姜把昨天和同学小徐的疑虑复述给老板，老板站起身，点上一支烟，对小姜说：“小姜，老弟，你要是真想当这个模范，哦，你要是真有这份儿社会责任感，公司大力支持，找媒体，找大v，公司都可以出面。我也想提醒你， 过了这个村儿没有这个店儿，这是老天爷厚爱你啊！你可不能过于一根筋认死理儿，你一定要具备开放型思维，领导、媒体和市民们觉得多少斤牛肉多少钱才能满足大伙儿的期望值，你就说成是多少斤多少钱，你不能让领导失望，不能让社会舆论失望。再说了，这事儿不招谁也不惹谁，谁也不受损失，相反，大伙儿都得益，何乐而不为呢？”

小姜的底气更足了。看来，大伙儿的意见还是高度一致的，都觉得这事儿应该那样，我这个当事人当然也就不能辜负众望。得，等着张主任孙科长和黄干事他们的信儿吧，到时候，怎么筹划，一定得尊重大家伙儿的意见。

老板说：“这几天，你先不用操心公司的事儿，你专门去跑这个事儿，公司给你派辆车，找谁，咋花钱，你就不用管了。公司也有这份儿社会责任和义务。”

小姜和老板紧紧握手。

第二天一大早，小姜没去公司，他到西苑菜市场门口的早餐摊上吃了早餐，走进了菜市场。保安小秦看到小姜，大声招呼：“姜哥，你成名人了，菜市场都在传说，你要当上道德模范了。姜哥，上次你让我替你还牛肉钱那会儿，我觉得你就应该当道德模范，我还想着给报纸打爆料电话哩。姜哥，你真给咱山东人争光！哪天有空儿，我找几个老乡，咱在一起喝点酒，给你贺喜。”

小姜心里得意，脸上却平平静静，冲小秦一笑，说：“多大的事儿啊，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啊，不就是二斤二两牛肉啊，我都快忘了。”

小秦说：“二斤二两牛肉五六十块钱确实不算多，不过，这事儿有意义。”

听到小秦的话，小姜楞了一下，很快就醒悟过来，向小秦挥挥手，走进了菜市场。

经过粮油区，一个又瘦又白的河南粮贩儿主动招呼小姜。小姜在他那儿买过米面杂粮，不过，似乎没和他攀谈过，河南粮贩儿平时看上去牛逼哄哄的，不和小姜多说话，也不和其他顾客多说话，愿买就买，不愿买走开，西苑菜市场整天人山人海，你不买，有人买。西苑这样的大型批发兼零售的农贸市场，不少商户都是这副德性，他们好像很清楚，到西苑零买东西的，都是来找便宜的，找便宜货，就别指望再享受高档服务了，所以，西苑菜市场经常发生商户和顾客吵架甚至打架的事情。小姜就亲眼看到过，这个活脱脱戏台上白脸奸贼扮相的河南中年粮贩儿曾经和一名中年大嫂张牙舞爪地对骂。小姜对他有些反感，很少到他那儿买东西。

这会儿，看到小姜，河南粮贩儿主动招呼，蒙了一层面粉的瘦削的小白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小姜看上去，倒是看出来一种滑稽。

“老乡，来了？去买牛肉啊还是买菜？”

小姜笑呵呵地说：“先转转再说。对啦，我不是河南的，我是山东的，好像给你说过，咱俩不是老乡。”

“咋不是老乡嘞？到了北京，咱河南和山东的就算是老乡了。”

河南人和山东人之间这样套近乎，小姜听过不止一回儿了。想一想也是，豫鲁两省不但搭界，许多风俗习惯也差不多，都喜欢吃馒头吃烧饼，还真算是近老乡。

小姜说：“老乡，生意还是那样红火啊？”

粮贩儿说：“忙都忙不过来，你瞅瞅，恁些人。老乡，听说你要当道德模范了，整个菜市场都跟着你沾光，咱老乡更是脸上有光啊！”

小姜说：“咱俩不是太熟啊，你咋听说我要当道德模范了？”

粮贩儿说：“嗨，菜市场谁不知道啊？你欠了卖肉的河北娘们二斤二两牛肉钱，不远万里给她送来了。咱们商户都是农村来的，农村人就讲道德了，咱河南和山东人最讲义气了。老弟，大伙儿都很敬佩你，都说你是个仗义人儿。”

小姜笑笑，说：“嗨，老哥，不就是二斤二两牛后腿肉的钱啊，那算啥呀？是个人儿都会给人家，本来就是人家的钱，人家还让咱赊着，不给人家，那不成白眼狼了。”

说到“白眼狼”，小姜急忙瞄了一眼粮贩儿，白脸粮贩儿没啥反应，非常诚恳地说：“不在钱数多少，在于这个事儿。咱这菜市场，经常因为多找钱少找钱吵架。前一阵子，一个山西来的卖西红柿娘们的和一个北京老太太打起来了，就是因为多找了老太太十块钱，让她退，她不退，俩人干起来了。”

小姜突然不想再和河南粮贩儿说话了，他呵呵笑了笑，对粮贩儿说：“老哥，你忙着，我去里边转转。”

粮贩儿急忙挥挥手，对小姜说：“中中中，老乡，以后家里缺啥，到咱这儿来拿。”小姜知道，河南做生意的喜欢说这样的客气话。

小姜一边在人流中穿梭，一边浮想联翩，他对河南粮贩儿原先的厌恶，一下子就没影了。唉，咱厌恶人家干啥？人家不是很热情啊，还让你家里缺啥尽管到人家那里拿。你看见他和顾客对骂，你自己不也和别人吵过架？人心都是向善的，有一盏道德的灯照耀着，大伙儿都一心向善；两眼只盯着钱，只盯着牛逼，谁的心都会阴暗狡诈起来。

这个道德模范，我一定要当！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社会，为了众生！我必须承担起这个社会责任和社会义务，哪怕我就是一个工具，一个符号。那些故作高深的人嘲笑悲叹人的工具性符号性，都是吃饱了撑出来的无聊和变态，谁不是工具，谁不是符号，就连上帝他老人家，恐怕都得算作世界上最大的工具和符号了。分析人，不能像杀猪宰羊那样冷血，不能那么一根筋认死理儿，做一个社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道德至上，伦理至上。道德伦理是人类天然的情绪和价值判断标准，是从人类的血液里激发出来的人类的激情和智慧，今天一些半瓶子晃荡的家伙唠唠叨叨什么理性，那都是浅薄的流俗。理性才诞生了几年，比起人类天然的道德，嫩多了！又嫩又冷的理性往往出错，它还得不停地长，人类天生胎带的道德，啥时候都不会出错。

一定要当这个道德模范，一定要负起这个社会责任。

好不容易挤到了肉类区。肉类区和水产区在同一个大厅里，地面上总是一片汪洋，弥漫着腥臭味。早上的肉类区似乎比蔬菜区粮油区还要拥挤。卢大姐忙得团团转。小姜今天没想着买牛肉，他只是到菜市场随便转转。看到卢大姐在忙，小姜站在一边，看卢大姐麻利地切肉、称肉、剁骨头、收钱。等了好半天，才看到卢大姐手里闲下来了。小姜走过去，招呼卢大姐：“大姐，早上更忙啊！”

卢大姐在围裙里擦了擦手，说：“是啊，都像早上这会儿，早就发大财了，哈哈哈！”

“你这几年肯定也没少挣呀！”

“嗨，看着挺忙活，大多都是一份份一二斤、二三斤、三十五十块的小户。”

小姜顺顺当当地接上话头，说：“大姐，我上次买的那是二斤二两，算是大户小户？”

“小姜，二斤二两就算是中等户儿了，不算少。”卢大姐说着，似乎特意看了看小姜的眼睛。小姜明白了，估计老张找过卢大姐了。

“大姐，你说说，二斤二两和二十斤二十两，和二百斤二百两，有啥区别？六十一块六和六百一十六，和六千六百六有啥区别？不就那么回事儿呀？”

卢大姐立马儿接着小姜的话说：“是啊是啊！关键在于事儿，在于理儿，不在于牛后腿羊前腿，也在于五十六十五十万六十万。老百姓都知道这个理儿，都认这个理儿。大财主欠了农民工一百万的工资，还给了人家，他那是本分，没啥可嘚瑟，和咱小老百姓二斤二两牛后腿的买卖，没啥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