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在年轻的时候,也是村里的一枝花儿。翻开黑白的老照片,用毛线绑着乱蓬蓬长辫子的少女瘦弱但清秀,笑眼盈盈。而现在满脸皱纹的王翠花,是一个68岁的小老太太,也是我的房东。
我上个月因为工作从南京临时借调到这个西北的小城市,单位没有住处,就拨通了电线杆上的租房电话。王翠花的房子其实不大,而且由于是老建筑,屋顶的管道总是24小时提供漏水,但是因为单间房租便宜还向阳,又有满眼的花花草草,于是我就搬进来了。
王翠花每天一大早就搬个小板凳在楼前晒太阳,我去上班的时候总见她在那里孤零零的坐着。花坛被她开辟了一块出来种些蔬菜,倒也自得其乐。傍晚下班回来,王翠花会早早做些饭菜,总是吆喝我一起吃。吃饭的时候,也会听她聊聊。
王翠花说她父亲有两任老婆,生了8个弟弟妹妹。上世纪六零年闹饥荒,生产队有几个人给饿死了,恐惧笼罩在村子里。后来王翠花的父亲和继母先饿死了。整个冬天,王翠花带着弟妹们在地上挖草根、从老鼠洞里挖粮食吃。后来附近的树皮草根都没有了,她还翻墙去生产队马槽里偷过黄豆。
王翠花说有一次在生产队拉回的城粪堆里捡了一根骨头,上面有一小块筋,弟弟妹妹们兴奋地拿着骨头在田埂上放火烧,烧焦了就啃,大家轮着啃,那个香啊。啃了好长时间,到回家的时候,大家的脸都被烧焦的骨头和口水染上了一个大黑圈。
后来因为庆祝什么会议召开,生产队给每家发了一小片肉,三弟兴高采烈的去领,路上一只鹰飞过来,一只爪子抠着三弟的脑袋,一只爪子抠着肩膀,伸嘴叼走了肉。三弟栽倒在旁边的水沟里,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又过了几年,大妹和二妹也不在了。她们在学校住校,被隔壁高年级生从墙壁上的洞洞里扔过来的烟头点燃了被子。王翠花赶到时,火苗子已经包围了屋顶,众人都木讷地看着她。她不顾一切冲进门,在浓烟里被绊倒,一摸是只手,不顾烫抱起就跑。大妹一定是临死前挣扎着爬到门口了,打不开门,浑身肉都烧焦,掉着黑油。二妹的身体也烧焦了,从烧焦炕头上拔下的她的头的时候,王翠花闻到一股尸气,此生再也没有忘记这种味道。
74年的时候,王翠花结婚了。77年在拖拉机上生了第一个孩子。这孩子一出就被摔死在外面山坡上,因为是个女孩。王翠花一眼都没看过她。79年,王翠花生了第二个孩子。终于是个小男孩。
王翠花的丈夫是个酒徒,由于劣质酒精的作用,80年确诊得了肝癌。两个月,他剩65斤,奄奄的躺在床上。此生最后一次喝醉,他不再暴躁的虐打翠花,而是用一把菜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王翠花带着1岁的儿子到城里去摆摊儿,从刚开始铺块布卖针头线脑到后来有了个小小的摊位,再后来有了间杂货铺,日子也慢慢有了点起色。后来就买了这间房子,算是有个落脚点。
王翠花在讲这些故事的时候,表情平淡的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王翠花说,就是苦了自己的儿子,小小的就蹲在摊儿旁边,冻得直哭,脸蛋都皴了。不过儿子从小聪明伶俐,当年是市里第二名的成绩考上的上海重点大学,毕业后在江苏省人民医院做了眼科医生。王翠花把杂货铺盘出去,加上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欢喜的给儿子垫了房子首付,让他买了个南京60平米的房。王翠花笑着,说现在日子终于是好了。
王翠花说下8月5号儿子结婚,儿媳妇并没有带回来看过。王翠花说儿子看中的肯定是好的,不看就不看了,也怕人家南方姑娘嫌弃自己,反而让儿子难堪。我说你至少应该买套新衣服过去婚礼吧。王翠花笑了,说付完首付我这里还有56块钱,还要每天买菜呢,儿子给的钱我都给他攒着,到时候给孙子用。
难怪房子要租出一间来给我,我想,我是她唯一的经济收入了。
整个7月,王翠花都在忙着缝被子、剪窗花,每天甚至还哼着小曲,满是喜气。正好7月底我也要回南京一趟,于是打算和王翠花一起坐火车,顺便帮她扛点行李。
7月30日,我们到达南京,王翠花的弟弟妹妹开着车来车站接她,一群人珠光宝气,满口蹩脚的南方口音,王翠花看起来苍老的像是乡下来的他们的妈。大弟拉开车后盖把王翠花带的被子扔进去,找了张报纸垫在后面座位上,完后叫她坐后面。我挥手跟王翠花说再见,顺便祝福她儿子。王翠花小心翼翼的坐在报纸上,冲我点点头。
转身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咯得慌。好像脑海里还有王翠花瘦弱的背影。
我在南京呆了一个周,完后马上回到小城。
推开门,客厅没有一点光线,窗帘拉得很紧。桌上鱼缸里漂着死鱼。敲敲王翠花的卧室门,没有声音,我轻轻一推,门开了。探头进去,我看见王翠花面向窗台,一动不动的坐着。旁边花盆里的花都枯死了。我心一紧,两步跨到王翠花面前,托起她的脸。还好,她的眼球抬起,看了我一眼。
我说,老太太你吓死我了。
王翠花好像比之前沧桑了好多岁,嘶哑的干涸的嗓子里卡着几个音符。
我拿起她手里一张照片,是她儿子的结婚照,新人前面坐着三位老人,最左边的一个画着妆的白净端庄的陌生老太太胸前别着一个大大的红花,上面写着“婆婆:王翠花”。
我看她的眼泪突然流下来一大滴,完后她就闭上眼睛不动了。过了很久,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说,王翠花,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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