幢幢建筑高矮错落，朵朵流云映射残阳。

　　深秋，黄昏。江阳小城，大街小巷与全世界相同，各家各铺尤其是饮食店匆匆延伸出摊位。不少民众说：老百姓尚能生存才有这显示生机的夜景。

　　辛劳一天的五金店老板匡楚才俩口儿也摆出张小方桌，自己宵夜。匡楚才坐下，伸手揭开荷叶盖着的缸钵，是绿豆稀饭，点了点头又盖上；伸手拿瓦壶倒上杯老白干，一手打扇一手拿筷子挟盘中的炒黄豆喂进嘴里，抿一口酒。惬意中，眼光瞧见巷子对门凉食店前玻柜外一个半节小伙全神贯注胖老板拌着凉面。胖老板连拌了三碗端给玻柜旁餐桌上的食客，见半节小伙仍没离开的意思，斥道：“走，走开些！”

　　匡楚才老婆赵雨萍说：“那小伙叫万幺毛。有次我拉货，他还扶着我的板车推了一程。”

　　匡楚才高喊：“万幺毛。”又招手示意，叫了过来。

　　这世上，一年多来对万幺毛开口说话的只“走走走！”“去去去！”“滚滚滚！”今儿听有人喊，东张西望弄清是匡楚才，便跨过巷子站在匡楚才面前。

　　“那胖老板的玻柜，”匡楚才问：“有什么好看？”

　　万幺毛只嘴动了动，没说话，两手贴腿立正。

　　“问你呀！”赵雨萍提示万幺毛回答老公询问，目不转睛，似乎非抠出万幺毛口中话来不可。

　　“我，我……看……”万幺毛底气不足，音量小，就像蚊子嗡嗡。

　　赵雨萍没听清，说：“万幺毛，你大声点不行吗？你看明星们甩着屁股说话、唱歌还用话筒放大几十几百倍！”

　　“我——看。”万幺毛终于吐词清楚。

　　“就看看？”匡楚才戏说：“在我餐桌上看。看个够看个饱。”

　　也许“看个饱”三字引诱，万幺毛双眼在匡楚才俩口儿餐桌不丰富的食物上扫来扫去。那贪馋真想自己是孙悟空吸玉皇大帝的米山样一口吸干这些食物。

　　匡楚才从万幺毛骨碌碌转动如桂圆米般的黒眼珠注意到他的形象：1.5m，骨瘦如柴，脸面虽没明显污迹，却起码1月没洗澡，尘垢积成奥巴马亚黒皮肤。

　　“小伙，你在想啥？”匡楚才问。

　　“没想。”万幺毛说。

　　“没想？”匡楚才说：“这就怪了。人死前还想，说了才甘心。”

　　“我想的都办不到。”万幺毛说：“说了也没用。”

　　“请坐。你坐下，你说说，我听听。”匡楚才推根凳子让万幺毛坐下。

　　“万幺毛。”这称呼，爸妈这样呼喊过他，过去读书老师这样呼喊过他，但都没亲口请他坐。这“请坐”之情使他感动，说：“我想的真办不到。读初中，想一定要考上高中，还是没考上。”

　　匡楚才想这是自己眼下无能为力的亊，问：“眼下想啥？你刚才在对门胖老板玻柜前想啥？”

　　“想玻柜里的凉皮、凉面，想吃一碗。”万幺毛说：“也办不到。”

　　匡楚才问：“还想啥？”

　　万幺毛说：“还想眼睛看到的是馒头，脚下踩的是馒头，伸手碰到的也是馒头。”

　　匡楚才打量万幺毛瘦小缺乏营养的身骨儿，能说这想法稀奇古怪吗？温和说：“人，不能想吃啥就能吃啥，世界也不会变成馒头。我桌上的东西你都可以吃。”拿起一个咸蛋磕破放在万幺毛面前，说：“稀饭，能吃多少自己舀；馒头也可尽肚子吃。”

　　“真？”万幺毛问。

　　“真的。”匡楚才肯定地说并主动给万幺毛舀上一碗稀饭。

　　见万幺毛狼吞虎咽吃东西，匡楚才找机会与赵雨萍商量：“汶川地震时，你说过想收养一个孩子，就这万幺毛吧。”

　　赵雨萍原有个女儿，心中一直想收养一个男孩。但见眼下狼吞虎咽吃东西的万幺毛，说：“这么大都小伙了，养不家！”

　　匡楚才说：“我国对外赠送的熊猫都是‘小伙’、‘小姐’。”

　　赵雨萍说：“就怕他不是熊猫，是野猪。全世界流亡的犹太人野猪到头来还复国成立以色列；可全世界当下人的菲佣野猪到头来还是贱骨头！”

　　匡楚才说：“猴子、狗儿都可驯化。我们驯化个人比那些养宠物的有意思。”

　　“这话也真，比那些养宠物有意思！”赵雨萍想想，又说：“我知道这万幺毛是流浪儿，但不知根究底，怕落下个买卖人口嫌疑——派出所说我们是钱拐买来的！”

　　匡楚才说：“那就弄清楚。”见万幺毛已吃饱用手心手背擦着嘴唇，递张卫生纸给他，说：“万幺毛，我问你。”

　　万幺毛对匡才已不敌意，说：“大伯问嘛。”

　　匡楚才问：“你爸、你妈、你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在哪？”

　　万幺毛说：“妈到香港找钱去了。爸又扔了我和姐姐。”

　　匡楚才问：“你同谁住？”

　　万幺毛说：“同姐姐住。”

　　匡楚才说：“吃饱了？我送你回去。”

　　万幺毛见识过送客，知趣说：“吃饱了，我走了。欢迎来耍。”起身挥手，说：“拜拜。”

　　匡楚才说：“我同你一道。”把万幺毛送到他姐弟俩的居所，这才弄得明白：

　　万幺毛的妈是街边舞的领舞。10年前到维也纳参赛油伞舞得了金奖。

　　景河施工队的老板爸爸可能眼睛长到额头上又可能每转移工地都另包养女人觉得老婆障眼，失口叫：“机会！”好一阵，缓缓怂恿说：“我老婆是舞星，到香港找大钱去！”

　　妈在爸巧舌如簧下点头，第三天就去了香港，老板爸爸放了大假，花天酒地、吃喝玩乐。

　　妈一去再没回来。爸9年前给姐弟俩说：“我去给你们找妈。”也从此音信全无。剩下姐弟俩相依为命。姐万菊花在“好再来餐馆”做招待员。与其他姊妹合租了一间十几㎡宿舍，摆的是四张角钢焊上下铺，其他姊妹上铺放箱子、用品，万菊花则让弟弟住。

　　匡楚才问：“你姐弟俩住方便吗？”

　　万菊花说：“爸说‘卖盐的喝淡汤，建房的住草房。’又说‘工作流动性大’每转移工地都只能住活动板房。许愿我姐弟说‘以后找到大钱就住别墅、养狼狗。’转移到这江阳市我们才租了这间十几㎡的宿舍。后来我无能力个人承担租金便分租给其他姊妹。我们这样的人没想过方便不方便，能睡就行。弟弟5、6岁就跟了我。现15、6岁都成小伙子了，是觉得有些同其他姊妹住不大好。”

　　匡楚才想：这姐弟俩真有点可怜，姐姐也当得不容易。打量了这间十几㎡的宿舍，问：“怎么做饭吃呢？”

　　万菊花想到弟弟曾说：“姐，哪天我们买来米买来肉自己做顿饭吃。”摇头叹息，说：“做饭，我们从没想过。十来年我都在餐馆打工，就吃客人的剩菜剩饭。弟弟也有一顿无一顿；有时没机会又吃又包弟弟也只好饿肚皮。”话到这儿，声音哽咽。

　　匡楚才凭自己卖小五金，水龙头、卫生洁具、灯泡……都免费上门安装，尤其对年老体弱不便爬高上梯的老人更是周详服务，生意不错、日子还得过且过。十分同情万氏姐弟境遇，说：“让你弟弟住我那里吧。我有一口饭，他也有半口。”

　　万菊花根本没想过世上有好人，但肩上挑的担子太久也太累，确实想歇口气，说：“感谢你，雷锋！你简直是大慈大悲的如来佛祖！”

　　匡楚才少年时读《思想品德》，见“人之初性本善”，便打心眼拥护社会主义，一人有难全社会援手。后又读到“人之初性本恶”，便努力积德行善，洗涤自己心灵，永远保持性本善的纯洁。此时说：“我哪能比雷锋！，佛祖也是虚构。万幺毛到我那去，也是我需要个帮手。”

　　总之，万菊花感激涕零把万幺毛交给了匡楚才。

　　匡楚才的小五金店，楼下外间是门面、里间是厨房、卫生间，俩口儿住楼上。收养了万幺毛，只能关门后门面摆床铺。赵雨萍想：平日想看看电影、同老公逛逛夜市、走走人户都不敢外出，请个保安吧最低都得1000多元；收养了万幺毛，免费保安。只是心里注意万幺毛手足是否干净？2、3个月有意无意测试，万幺毛循规蹈矩，还“师傅，师娘”叫得甜甜的，与汶川地震时想收养一个孤儿初衷无异。开心了，乐了。

　　匡楚才成都工学院毕业，一直想拓展业务，只是限于递把搬钳、钳子都没1人。现在他打出广告：“安装双回路太阳能。”并详细介绍它的优点：针对四川日照不足，采集电能充足时，煮饭、热水、照明皆可用太阳能；反之，根据需要可切换全部或部分电源。业务一展开，顾客盈门，比医院排队挂号还拥挤。对门凉食店胖老板也请匡楚才上门安装。试用后，胖老板乐呵呵对万幺毛说：“你看我玻柜里的凉皮、凉面，我叫你‘走开些’！就是给你物色到了匡老板才是你的主主。如何？不愁吃穿了吧！我给你拌碗凉皮，带回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