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腿疼得厉害，还伴着重重的咳嗽，她得的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这个都知道，唯独她自己不知道。在大医院里住了较长的一段时间的院后，临出院时，医生告诉她，她患的是重感冒，回家好好养养，再吃点药打打针就好了；家人也对她这么说。她服的药由丈夫供给，只见药粒、药片、胶囊，并不见药盒，更见不到说明了。这一切似乎她觉得没什么意外，都很正常，因为，这以前她有个头疼脑热的服药时都是这样的······村医生也经常来给她挂针，挂大瓶的点滴药液的针，但挂完了就走，说的也是那句话：重感冒，打打针，吃点药，养养就好了······！

　　她说她觉得自己还行，挺有劲的，她要尽快地把在城市里工作的儿子要买房子的首付款还差着的贰万元钱挣到手，让他早一天买上房子，早一天结婚，早一天给她生孙子······。

　　在透过窗口的亮光刚能看清楚顶棚、墙面，墙角里还模模糊糊的时候，清脆叩门的声音，就把还在梦乡里的她和丈夫吵醒了：“开门啊，俺是弹棉花的······”粗声粗气的男人的喊声，喊了一遍又一遍。

　　“算了吧，你感冒了，我还得给咱那二亩地的玉米棵上喷洒促熟药剂······”丈夫用商量的口味说。他担心直接拒绝来者，爱人会生气的，病情会重上加重，不拒绝呢，自己弹花的技术又不行，而且也没功夫······。

　　“我能行！咱们得尽快地把那二万钱挣够它，是钱就得挣，趁着国家刚调整了城市的房子价格，那价格降低了许多，只要咱们拿上首付款了，楼价定死了，随它以后再怎么涨，与咱们就没关系了······。”

　　丈夫沉沉地咂巴了咂巴嘴唇，他无力也没有理由阻止她······。

　　机器隆隆地转动着。响声震动着车间，震得四壁直掉渣。丈夫的心伴着那隆隆的响声忐忑地颤动着······。

　　她熟练地戴上口罩，把籽棉一股股地往进口里续着，······。

　　她的腿支撑不住了。她两腿来回地倒换着······。

　　她出汗了，汗粒从她的脑门上、腮帮处往外涌着······她擦了一把又一把，她擦了一层又冒出了新的一层来······。

　　“还是俺来吧······”丈夫挨到跟前了。

　　她的手机响了。她那颤抖着的手掏出了手机。

　　“是儿子的，这比什么都重要，得接，马上接······”她这么想。她走向了一旁，摁动了接收键。

　　“妈，俺吃饭的钱都没了啊······”儿子的声音惨惨的。

　　“怎么会呢？你爸给你划卡上的一千元钱刚几天······？”

　　“本来还有五六百元的，可同学聚会，人家请俺，俺又反过来请人家，昨晚上一顿全花光了······今早晨就饿着肚子了，听，俺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响了······”

　　“也真是的。到现在你也没个固定工作，换工作的期间里，你就不会去做做钟点工吗？起码能挣出自己吃的来，眼下都二十八九的人了，要买房子，得付首付款，还差二万元钱啊！俺都急得不得了，可你······俺供出你大学来容易吗？买了房子，得装潢，需花钱；订婚结婚也得花钱；拿了首付款后，年年还得往里交钱，可你·······。”她呜咽着，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的。

　　对方传来了支支吾吾的声音。

　　“好。我让你爸吃了饭就去给你划卡上去，再划一千元····。”

　　她回到了机器的旁边。

　　“你，你弹得什么棉花啊？籽棉往里续得乱七八糟的，弹出来的皮棉也弄得不成卷儿，不成片儿的，人家回去怎么用啊······去去去，你回屋去，做饭吃了，先去给孩子卡上划上一千元钱，他又没钱吃饭了······！”

　　丈夫盯了一眼又盯了一眼地离开了机器，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机器在转，她的汗粒又蹦了出来，脑门上，腮帮上，头发里······。

　　机器在转，她的双腿又颤抖起来了······。

　　她只一个念头：二万元钱，还差二万元钱啊。钱就得这样十几元二十几元地挣，百元百元地攒。她攒起来的那一二十万元钱就是这么干着挣着攒起来的。

　　机器在转，她的手也颤抖了起来，越来越颤抖得厉害，有些不听使唤了。她连声地咳嗽着，双腿早就挺不住了······她倒下了，先手摁着地面坐下了，后就躺在地上了。她断断续续地喊着：“快，快扳下那电闸来······”她扬起手，弯曲的手指颤抖着朝墙上的那电闸指着。

　　电闸扳下来了。

　　来弹棉花的一直站在一旁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上前扶她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你病了吗？怎么不早说······”

　　那男人又说：“俺好容易才凑够了女方要求买彩礼的八万元钱送了过去，女方才勉强答应了十月一那天过门。昨天俺才顾得上把棉花买了来，想起早弹了它，快找人把被褥做了，还有两三天功夫，别耽误了那天办婚事。可没想到您竟会病成了这样子，真对不起·····”’

　　“快了，就只一点点没弹完了······”她咳嗽着，断断续续地，满脸汗粒地说。

　　她躺在炕上了，丈夫和村里的医生还有邻居们守着。她压制着咳嗽断断续续地说：“俺怎么就觉得俺不像感冒啊？俺怕是不行了？真得不行了啊！——可那孩子买房子的首付款可还差着二万元钱啊······！”

　　她说：“如果俺现在就死了，难道说俺这一辈子就连俺儿子在城市里买房子的二十几万元钱的首付款还没挣来吗？”

　　她又自己问自己说：“——这到底是俺生得窝囊，一辈子只会拼命地干活，只会拼命地弹棉花，太无能了啊？还是城市里的那房子现在还是太贵，还是须交的首付款太多啊······？”

　　她的咳嗽声连成溜了，她咳出的痰里还夹着血······。

　　······几天后，她的舌头卷起来了。

　　她开始咽气了，手脚都在挣扎，但她却一再无力挣扎。

　　她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但她没有闭上眼睛，一直没有，仍然睁着，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