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周卫道士常常感觉到来自主耶稣基督的某种召唤。他越来越恐惧地感觉到,他也许无法继续做一个卫道士了,他会转行做一个传教士。这让他非常痛苦。 周卫道士站在西山山顶,阅读一本《圣经》,这是一种伪经,也就是偏离、违逆了上帝旨意的假冒伪劣理论。起先,周卫道士也是有某种拒绝心理的,读着读着,他不但感觉到某种温暖,而且感觉到了某种不可阻挡的上帝的预言。 主耶稣基督说:我的爱诞生在东方,然而,我的爱要先恩赐于西方。东方的羔羊们啊,不要因此责怪你们的救主耶稣基督。我当着圣父的面发誓,21世纪,我的爱必回归于东方。我可怜的东方羔羊啊,他们享受我的爱,要远远多于他们的西方兄弟姐妹,因为他们被我遗弃得太久。21世纪,我发誓,我要将被我遗忘的东方改头换面,那里要发生一次世纪大迁徙。看吧,那个时候到来了,在圣父的召唤下,我的黄皮肤的创造物要按照我的指引,如滚滚红尘,从乡村,从边塞,从一切火与霜欺打着的地方,从一切正义的棍棒和真理的皮鞭抽打着的地方,涌向那流奶与蜜之地,涌向他们最后的乐土,说白了,也就是城市,也就是城镇化。在那里,我会让他们沐浴我的恩赐,让他们与黄而白嫩的众兄弟姐妹融为一体,永不相欺,永世相爱。 阿门! 耶稣基督到底说没说过这番话呢? 耶稣基督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天气情况下说的这番话呢? 耶稣基督这番娓娓动听的话,是否某种启示呢? 被种种疑问折磨得头昏脑胀,好像就要窒息一般,周卫道士用力大喊一声,醒了。 唉,原来,周卫道士是在白日做梦。 梦醒了,周卫道士肚子里咕噜咕噜的。他突然明白,自己原来不过是一个不吃饭就会饿的大俗人啊!周卫道士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脸上热乎乎的。 饿了,就要及时充饥。 周卫道士从香山半山腰的山洞出来,到山脚下买菜。 香山公园脚下的香山公交车站北侧有一个小菜场,菜贩们全是来自外地的农民,顾客也以外来务工、经商人员为主。想起来真奇妙,来自天南海北、东山西湖的角角落落和广阔天地里的男女老少们,拖儿带女,从四面八方相约涌进了京城,把山东、河南、四川、安徽、江苏、浙江的老家搬迁到了北京。他们在北京继续着家乡的风俗习惯,与同样的面孔打交道,买同一群人的菜,赚同一群人的钱。 外来人员中有一个较为特殊的人群——外来经商的农民们;外来经商的农民中间有一个较为特殊的人群——“二北京”,也就是在北京经商生活久了,在新到的外来人员面前表现为北京人的那种人。他们和所有进城经商的人们一样,和所有能够在北京扎下根的各种档次的打工者一样,一般比较强悍务实,自以为了不起。事实上,他们也的确了不起,他们吃苦耐劳,省吃俭用,目标明确,手段老辣,带头顽强地在北京的水泥地面上扎下根,开始在北京买房置业。香山菜市场一位卖菜的黑龙江大嫂和开澡堂的老公一起,在北京打拼了十多年,这不,他们已经成功地在石景山金顶街买房安居,正在朝向成为北京人的最高境界努力。 看到这些进城经商的农民和“二北京”们,周卫道士总会想起马克思提起过的什么城关市民。周卫道士还会想到,北京也许不像白发教授们说的是什么礼貌人的北京,但北京一定是强人们的北京,北京绝不是他周卫道士这样的人的北京。周卫道士这样想,不是羡慕嫉妒恨,他深深地懂得,正是精明强悍的“二北京”们和所有精明强悍的人们以他们的实际行动成为打破城乡壁垒、推进中国社会文明的生力军啊!像他周卫道士这样胆小懦弱、婆婆妈妈的货色,迟早是会被扫地出门的。这也是上帝他老人家早就安排好的啊! 一边向菜市场走去,周卫道士一边胡思乱想;思着想着,刚刚的白日梦又缠上了他。突然,他大吃一惊:那不是白日梦啊!那是上帝的启示啊!莫非,上帝真的就要在最近几年把他老人家的恩典赐予他的东方羔羊,让他们在21世纪完成另一次的农村包围城市,让黧黑的耕种的羔羊与白胖的打坐的羔羊融为一体,成为平等互爱的弟兄姊妹? 香山菜市场第一家摊位的菜贩,是一名来自山东农村的大嫂,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她就是一位典型的“二北京”。周卫道士在香山居住三年了,自然也在这个菜市场买了三年菜。每次买菜都要经过山东大嫂的摊位,但他很少买她的菜。周卫道士尽管理性地认识到“二北京”们在推动中国社会进步的过程中做出了丰功伟绩,但是,对于他们那种在他这样的外来打工者面前表现出的“二北京”气势,周卫道士总是尽量躲着走,免得徒惹不快。周卫道士至今清晰地记得,搬进香山第一趟进菜市场耳闻目睹的,就是这位山东大嫂菜贩与一名穿着肮脏工装的农民工的角力。山东菜贩大嫂一只手拎着一根又短又粗的旱萝卜,一只手拎着一根又长又细的青莴苣,一边一萝卜一莴苣地抽打那个中年男性农民工,一边气焰嚣张地臭骂:“你个臭打工的,你个臭粗力!你个臭粗力,你个臭打工的!”说实话,周卫道士是有点害怕这样的母大虫的,因此,尽管她的菜摊位居要冲,周卫道士却极少买她的菜。 周卫道士从山东大嫂的菜摊对面走进了菜市场。奇怪的是,平时,几名熟悉的菜贩子总会争先恐后地主动和他这名老顾客打招呼,今天,他们只是用目光示意,每个人的目光中都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诡异神色,整个菜市场因此笼罩着一股紧张气氛。 周卫道士有点纳闷,一个小小的菜市场能掀起多大的暴风骤雨呢? 这时,周卫道士听到,山东大嫂说话了,不过,她不是跟周卫道士打招呼,也不是和现场的哪个人说话,她是在和她的手机说话:“二哥呀,你快带几个人来吧,刚才有个买菜的说要找人砸了俺的菜摊。”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着手机不停地点着头,嗯嗯哈哈地。半天,她放下了手机,一边有点恍惚地整理着白菜萝卜西红柿,一边唠叨着什么,还用沾满菜叶和泥土的手抹了抹额头的冷汗;然后,四处看看,看看其他男女菜贩,看看买菜的顾客,并不时地向菜市场入口瞄上几眼,似乎是在警惕着突然扑杀过来的踢场子的打手,也好像是在盼望着救兵的到来。 作为一名卫道士,管闲事是周卫道士的天职和爱好。周卫道士本来想问一问事情的缘由,他走到山东大嫂菜贩的摊位前,看到她因为遇到麻烦而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好奇心,扭身向菜市场深处走去。 周卫道士在菜市场里转来转去,但他并没有买菜,他只是在等着那个扬言要砸了山东大嫂菜摊的恐吓者的到来。遇到这样的恐怖事件,他周卫道士当然不会袖手旁观的,否则,他还算是一个卫道士吗?哪怕山东菜贩大嫂是菜市场里著名的资深“二北京”,哪怕扬言砸她菜摊的恐吓者是被她逼得忍无可忍。无论怎样,使用恐怖手段砸人家的菜摊不但有违道德,而且还违法了。制止此类恐怖暴行,周卫道士义不容辞。 遗憾的是,周卫道士在菜市场里转悠了足有半个小时,恐吓者和打手还是迟迟未来。唉!估计又是一个嘴上过瘾的口头好汉。周卫道士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一丝笑意。等到他走出菜市场,转到山东大嫂的菜摊前,整个菜市场刚才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空气已经被香山上下来的山风吹得无影无踪了,菜市场再次陷入了菜市场的热闹中,被恐吓的山东大嫂菜贩也已经开始忙碌地招呼她的顾客,她脸上的恐慌和不安也已不见踪影。 周卫道士走到山东大嫂菜摊前,买了两根水灵灵的黄瓜。找钱时,她竟然多找了五块钱。周卫道士笑呵呵地把多找的钱退还给她,她抬起头,看看周卫道士,也许因为紧张尚未完全消退,她冲周卫道士勉强笑了笑,笑的时候,她颧骨上那两块结实的肌肉抽动着,让周卫道士看到了她平时的“二北京”余韵。周卫道士想,仅凭这两块结实的脸肌,山东大嫂就一定会成为打破城乡壁垒的生力军队员。不服气肌肉类型不行啊! 周卫道士笑眯眯地问山东大嫂:“刚才出啥事儿了?有人要砸摊子?” “娘哩脚,敢砸我的摊子!”山东大嫂习惯性的“二北京”气势突然又杀回来了。周卫道士陡地一惊,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不过,他看到,说出这句话,山东大嫂立马儿又放松了嗓子里的肌肉,努力挤出一种温柔的声音:“唉,惹了一个外地人,一个小青年儿,一看就是一个打工的,戴个眼镜儿,是个大学生吧?大学生给人家打工也是打工仔呀!听他的口音,像山西的。穷打工的,买个菜还挑三拣四,牛叉个啥呀?还说一会儿要找人砸我的摊子。吹他奶奶的牛叉吧!他一个穷打工的,没这个本事!砸我的摊子?还不知道谁砸谁哩!俺在北京有的是人!” 周卫道士安慰她:“北京是法制社会,岂容暴徒无法无天!你快点打110吧。” 山东大嫂快人快语:“俺不用打110,俺有人,俺在北京有的是人!打不死他个穷打工的!奶奶个脚!” 周卫道士笑了笑,正要拎着黄瓜离开,突然,他瞄见山东大嫂脏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长衫上有一行美丽的白色字体,字体顽强地钻出污渍,显眼而夺目——“流动的爱给流动的你!”下边还写着赠送单位的名字和赞助单位的名字:北京市流动人口计划生育技术指导办公室制作,北京市海淀区小狗狗宠物医院赞助。文字下边,还画着一只活泼可爱的卡通小狗狗、一只调皮可爱的小猫咪。 看着这两行文字和可爱的小狗狗、小猫咪,周卫道士又有点不舒服了。他本来就要走开,但还是回过头,笑眯眯地对山东大嫂说:“大嫂,这两行字一只小狗狗一只小猫咪写在您的胸前有点不妥帖啊,有点侮辱您呀!流动的你?流动的你是什么呢?流动的你不就是流民吗?不就是盲流吗?用咱老家的话说,不就是没窝儿的兔子吗?” 听到周卫道士的话,刚刚还情绪低沉的山东大嫂竟然不假思索、反应异常敏捷地立马反驳他,而且使用着听上去比较正宗的北京方言:“嗬,说啥呢?你这不是损我吗?”也许怕周卫道士听不懂北京方言,她又加上一句:“你这不是骂俺哩?” 看着山东大嫂的过激反应,周卫道士有点发窘,他原本是好意,没成想被误解了。他的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支吾着,不知说啥好。他冲山东大嫂挤出一副笑脸,说:“我可没有半点损您骂您的意思,我是好意。您不领情,我只能说声对不起了!如果您嫌一声‘对不起’不够真诚,那我就说两声: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说着,周卫道士一边往外走。 山东大嫂望着周卫道士的背影,好像回过味来了,越来越生气地嚷嚷:“叉!叉!流民?盲流?这不是损我吗?这不是骂我吗?刚走了一个穷打工的大学生装叉,这不,又来了一个装叉的穷教师,一看也是一个打工的。谁是流民?谁是盲流?你穷打工的穷大学生才是流民,你穷打工的穷教师才是盲流!奶奶个脚!人家公家还能弄错?人家给咱免费赠送个长衫,你还得着便宜又卖乖了!你个穷打工的穷教师,装什么叉啊你装?你不是流民,也不是盲流,你是流氓!” 听着山东大嫂气呼呼的话,周卫道士本来要走开的,搭理这样的愚民干啥呢?但是,他再次想到,自己是一个卫道士啊!作为卫道士,不但要对有违道德的行为卫道,更要对有违道德的言论观念卫道。 周卫道士重又踅回来,脸上挂着比刚才自然许多的微笑,有点怯生生地走到山东大嫂菜摊前:“大嫂,我怎么是损您呢?我怎么是骂您呢?我叫周卫道士,我是看着您胸前那两行字和一只狗狗一只猫咪有点不舒服,觉得那是对您的不尊重,才这样说的。‘流动的你’?什么是流动的你?什么是固定的我?我们外来务工经商人员和北京人一样,都是人,都只是人,而不是流动的人、固定的人,而不是会飞的人、会爬的人。我们和北京人一样,和上海人一样,和美国英国人一样,和任何人一样,都仅仅是人,而不是任何这样那样的人、这种那种的人。把人分成流动的人固定的人,把人分成这样的人那样的人、这种的人那种的人,而且还画上一只小狗狗、一只小猫咪,不是平等的对待,是一种歧视,是一种不尊重。所以,我实在是为了您好,我实在是为了大家好,我实在是为了我们这个社会好,我实在是仗义执言啊!” 这下,山东大嫂菜贩更生气了,她那张肌肉结实的、圆圆的胖脸蛋变得绯红,她操着一根绿油油的大黄瓜,指点着周卫道士大叫:“叉!我叉!你一个大老爷们,说的这都是些啥啊?一个大老爷们,你神经病啊!你一个大老爷们,连一个女人都不如啊!女人还不斤斤计较这几个字一条狗一只猫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却在这里为了几个字长篇大论、婆婆妈妈、唧唧歪歪!你烦不烦啊?你羞不羞啊?你就是个傻叉!你就是个神经病!” “你就是个神经病!你就是个傻叉!” “你就是个傻叉!你就是个神经病!” 邻居菜贩、对面干菜店的干菜贩子、一边粮油店的粮油贩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起出来,指点着周卫道士的鼻子,“你这个神经病”“你这个傻叉”地数落着、痛骂着,有的使用山东方言,有的使用山西方言,有的使用河北方言,有的使用河南方言,有的使用江西方言,有的使用江苏方言…… 周卫道士其实有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他很想回骂他们:“你们这些雌雌雄雄的猫咪,你们这些没窝的兔子!你们这些迷途的羊羔子!你们这些被人侮辱了被人歧视了却还沾沾自喜的傻叉!”但是,周卫道士也深知,这不应该是一个卫道的正人君子的态度,一个卫道的正人君子处于这种无奈的悲哀中,应该依然保持一种宽容大度的态度,虚心地体悟众人的情绪,耐心地引导众人的观念。以骂对骂,其实等于自甘堕落到骂人者的水平。意志坚定的卫道的正人君子,应该直面惨淡的用全国各地所有语种将你骂做“傻叉”“神经病”的现实,忍受着亿万根手指的指点抓挠,甚至殴打,也就是被群殴,被打个狗血喷头猫毛盖脸,也要保持一种正人君子的风度,也要保持坚定的卫道士的风度,更重要的,绝不能因此放弃自己的观点和立场。 周卫道士勇敢地返回身,直面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人——各个行当的商贩们、不明真相的买菜买鸡蛋买粮油的人们,高声呼道:“同胞们,公民们,让我们睁开眼吧,高声叫吧,让我们做个人吧!你们赶快清醒啊!起来啊,不要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吧,不要自己也觉得自己不是个人吧!” “你叉叉叉骂谁不是人?你才不是人呢?” “我们是人!你才不是人呢!你是神经病!你是傻叉傻叉!” “赶跑他!赶跑这个神经病!赶跑这个傻叉傻叉!赶跑这个害群之马!” “打死他!打死这个神经病!打死这个傻叉傻叉!打死这个害群之马!” …… 周卫道士一手拎着那两根水灵灵的嫩黄瓜,一手下意识地在眼前遮挡着,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后退,一边支支吾吾,落荒而逃…… “你装什么神经啊?” “你装什么叉啊?” “你这女人一样小心眼的男人!” “你这偏激的家伙!” “你这无聊的混蛋!” “你这装疯卖傻的文字游戏!”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