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三月份下完那场雨之后,到现在就再也没有下过一场“解渴”的雨。眼看着地里干裂的地皮和干瘪的麦穗,刘福禄那原本就不光亮的脸更显得粗糙黝黑,连带着身体中的水分也像被太阳晒没了。最近几年越来越干旱,每年的三月份到六月底更是如此,苹果、油菜、小麦、玉米等好多夏季庄家都指望这阵子的雨起身哩,可是这样一晒到收季连喂牲口的杆杆也弄不了多少,更别说打粮食什么的。
天空的云被太阳晒得没有一丝水汽,风一吹拉成各种形状,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就更加稀稀疏疏,刚刚感谢有一点点的阴凉,可稍微一带风又就飘得远远地。“哎,这贼天气,在不下雨吃土都硬的咬不动还别提收粮食了。”刘福禄自言自语道。现在的农民被天晒出了火,一个个就像装药的炮仗,一点就着,连原来尊敬异常的老天、神灵都敢骂,“贼老天”、“鬼天气”等等更是张口就来。像刘福禄这样的农民原先是不敢这样对待神明的,可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发发火气总比心存敬畏来的实在。
“七斤,回么,像现在这么旱下去还锄个槌子,地皮一动水分早散了。真它娘的操蛋……”七斤是刘福禄的邻居,也是自小在一块穿开裆裤耍大的,因为刚生时过称只有七斤不到,老父老母也就随便安了个名叫了七斤,他后来也没有再改过。话说,那时候的农村人认为给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所以到现在什么:狗蛋、瓦渣、哈娃等等也不是没有。
刘村,官方名叫“后沟村”,因村子后面有条大沟而得名,为这个名字庄上的孩子没少和别村的孩子干仗,因为别人老喊“后沟、后沟,“gou”子(屁股的意思,我们那里的方言)后头,意思就是老在别人屁股后面转圈圈。叫刘村是因为全村95%以上的人姓刘,可是关于刘村的一个传说才有我下面的故事。话说从前这里的人都是在村后的沟里面取水(现在也是的),沟里水汽湿润,到处都是参天的大树,一到夏天绿意连天都遮的看不见。从两边山坡上渗出来的水在沟里攒成了一大片池塘,夏天青蛙撒起欢儿来在沟上面的庄子都听得见。
特别的是,在沟里树长得最密的地方有一口泉眼,泉水很充沛,再旱的天也有水冒出来。冬天还会咕嘟咕嘟的冒热气,流出来的水结了冰一簇簇、一团团煞是好看。泉水吃着也好,甘冽可口,虽然住在山里可是刘村的人没有一个跛子,因此周边庄子的人都说”后沟的姑娘水灵,小伙“tuotiao(长得俊)。”这口泉水也被用来在旱季浇地,救活过人命。
可是有一天水泉旁边来了一条大蛇。蛇头有老碗大小,腰身带花有小橼粗细,村里人为取水没少和大蛇争斗,可是此蛇已成气候,不但没有赶走而且屡次伤人。眼看着村民吃水困难,恰好那年夏天大旱,田地干裂连草都黄成一片一片的,更甚的是把人渴死了。村民无奈只有寄希望于上天、求神灵怜惜,降下雨水驱除恶蟒。也许故事的情节原本是这样,也许老天听到了下界的哭声,有天晚上狂雷漫天、电闪雷鸣,整个天都像扣在庄子上面,更是降下了十几年不遇的大雨,还冲垮了几间年久失修的老宅,可奇怪的是没有伤着人,雨一直下到早上才小。
早上起来村民就看见一条无头大蟒全身焦黑的躺在街道,许多村名喜极而泣全都跪下,感谢上苍垂怜。这时有人说:“这是上天掌管天雷的雷神降下刑法,因此咱们要给它立金身、盖庙宇,这样就会世世代代保佑村子风调雨顺、平安吉祥。”
这就是现在后沟村子西边塬边上的“雷子爷庙”,在以后的日子里此庙也显过几次圣,于大旱之时降下甘露,因而比村子东头的“三神爷殿”香火还要旺盛,也是在“周临二川”名气最盛的一所庙,再到现在的黄历六月十五庙会也是每年都办,只是大小不一而已。
回到家已经七点了,媳妇马惠萍已经烧好了汤,菜是凉拌灰灰菜外加馒头。儿子刘俊在镇上念初中,只有礼拜五下午回家,礼拜天又要去,所以家里平时只有有刘福禄和媳妇外加一头牛、一窝鸡。
刘福禄的二老在刘福禄结婚后时间不长就没了,前几年吃过苦的老人有很多都是这样,劳作攒下一身的病,突然一下发将起来基本就没得救了。刘福禄还有一个弟弟刘福强,现在也结了婚,儿子刘国栋在上小学。
吃完饭媳妇在拾掇碗筷,刘福禄光着膀子安锄,今天锄地时碰到石头把锄崩坏了。“福禄,再这样旱下去苹果可就不行了,家里还说指望今年苹果卖点钱哩。今年这鬼天气还不知道啥时间才能下点“尿汤”哩,你说在这样下去可咋办啊!!”马惠萍边拾掇边说。“你看你这女人,我可咋知道呢。这天它不下雨就是把我累死也顶得了个槌子,你问我我问谁去呀。”大概是这几天太热了,刘福禄说话时也带上了火,给媳妇洒上了气。马慧萍也知道他是给天热的,现在天旱成这样子,村里干活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也就再没有搭腔,只是在瓢泔水时把气洒在了锅上,把锅挖的吱吱响,嘴上还嘟嘟囔囔道:“再干,在干下去把人干死算了……”像刘福禄这样满身带火的人还有很多,男人、女人、老汉、小孩,就连鸡鸭牛羊都带上了火。如果你仔细听就会听见满村子的咂咂声,有男人训女人的、有老汉骂儿的、有小孩苦闹的,就连平时安静的牲畜也懆懆不停,这些声音会在一起把天空的一点点薄云吹散成一片片花,围在村子上头打转转,转着转着温度一下子又上来了。装完锄头,弄了点水把身上黏糊糊的汗渍擦了下刘福禄就出去了,去街道上纳纳凉、和人片一片(聊天)。马慧萍洗完锅,给牛添草、看了一下鸡窝的鸡就进屋睡了,可是这么热的天她睡得着吗??街道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不少。人们坐着片传、抽烟、挖坑、拧绳绳,可是说的不外乎:天气如何如何、别村水浇地又打人了如何如何……大家说着说着声音大了起来,就像现在大路上的灰只要扬起来就再也沉不下去。音调也渐渐高了起来,一个个把脖子伸成了长颈,把原来安静的夜给点的火星乱箭、鸡飞狗跳,只听母鸡咯咯、老狗旺旺,就连天上的星星都吵得一闪一闪。人们越说越来劲,像是要把声音传上天庭,让玉皇大帝、雷公电母听到,感知下界子民的疾苦。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些脚本,说多了、觉得无味了都慢慢地散去,回家睡觉喽!慢慢的,远方吹来的凉风,把街道上嘈杂的心摸得平展展,街道上吵吵的人越来越少,只留下满地的脚印和围在灯泡上乱飞的蚊虫。村子安静了下来,灯一盏盏熄灭直到漆黑,睡的死的呼噜声顺着窗子缝缝飘出来,被风一吹满塬都是的。再说了庄稼汉子谁又不累呢,明天还得接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往前推呢!晚上刘福禄做了个梦,梦见漫天的大雨,下的麦子一截截窜着长,把他高兴的又跳又叫,可是突然疯长的麦子像菜花蛇的尾巴一样向他卷来,把他团团的围在中间,捂得翻白眼。刘福禄一下就给吓醒了,一摸身上全是水……日日难过日日过!太阳还是憋足了劲的晒,远远看去满地的玉米就像打了败仗的兵!地里还得去、草还要锄,该拉粪的拉、该浇水的浇,一样不能落下。这就是和刘福禄一样的传统农民的作业方式,他们永远用整颗心去换取一个没有保证的果子,可爱也可悲。刘福禄还是和往常一样整天忙在地里。今天去的是苹果园,要是像去年一样的雨水,苹果已经长到拳头大小了,可是现在还没长过核桃,刘福禄骂骂咧咧的拾掇了下果树就去看菜园子。天不下雨就意味为着菜价要涨,对于这时的刘村人来说像黄瓜、西红柿、笋瓜、豇豆这些还是时新菜,买一次要肉疼几天哩。大家基本上是炒韭菜和豆腐,凉拌就是水萝卜和灰灰菜。农村人的满足感很低,只要碗里有几丝绿色、若干红油花就能吃出声音来。刘福禄先是给豆角和黄瓜搭好架子再把韭菜地收拾了下好浇水。地里有口水窖,是国家实施“西部饮水工程”时给建的,当然了自己挖井,国家给水泥和钢筋。水窖成平底漏斗状,上面有井口可供打水,四周有特定的孔,可供雨水流入。等把这些宝贝照顾完事已经晌午了,刘福禄喝了点水,扛着家具就去喊老刘回家吃饭,边走还边哼着戏。走在塬上吹过来的风燥热难当,洋槐树的叶子被晒的蜷缩在一起,看看桑树上孤零零的几片“嫩叶”,刘福禄和老刘的话头也就起来了。“福禄,你说这天气啥时间可以下点雨,给咱解解渴么。”老刘边抽烟边问。从嘴里吐出的烟被热气一烘变成一朵朵花,把老刘的脸遮的模糊难辨。刘福禄吐了口痰在地上都像被烫起了泡泡。他点上烟,慢慢地吸了一口才说道:“这槌子天爷谁说的准呢。天气预报说关中以西有雨、有雨,可是这雨在阿达哩,天上连块遮凉的云都见不了还说下雨,真是日他娘哩!”边骂边拉了拉汗衫,一出水衣服就粘在背上难受得紧,顺便摸了摸头上的汗又开始发牢骚:“你看人家川里都还可以浇一浇,可咱塬上能弄个怂。水渠、水渠烂的不像个样子,沟里的水坝也没有人管,整天就想着唱戏请神,这要是能下雨那就日先人了,真不知道村上的那些孙子一天在想些啥。”
“哎,话是这样说的,可是又有谁能撑头干那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哩!老支书在世时估计才干的了,现在的干部都他娘的是吃干饭的……”
“那也好过啥事情不干啊,在这样下去我看今年的庄家就完了。”刘福禄把烟头狠狠地咂了一口,手指一弹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
老刘一边附和一边骂,不一会就到了庄子,打完招呼各自回家了。晌午饭的味道夹杂着村里牛羊的屎尿味,被这么一烤变得怪怪的。中午做的是酸汤面,马慧萍知道这几天把福禄热的难受,再加上儿子昨天回来,就做的这个。面是自己手擀的,菜是去年冬季自个窝的浆水菜合着豆腐炒韭菜,一锅酸汤被三个人吃了个底朝天。看着坐着喝茶的刘福禄马慧萍觉得日子也就是这样,丈夫和自己和和美美、儿子念书争气,如果今年天气再好的话果园收成不错,那样该多好。“福禄,现在地里也没有干的啥了,他舅家里这几天浇地里你去给看噶,顺便把俊娃带上去看噶他外婆。”洗完锅后马慧萍在上房说到。“嗯,我也估么着他舅家里该浇地了,还准备要问你哩。那你去不把他外婆去看噶?”刘福禄问。“我不去了,才去过没几天,再说了我下午去还要给牛割些草哩,也不知道在阿达去割呀,现在天干的草都不长了……”“那你下午小心点,去背后坡二道沟吧,那里还行。我去给你磨镰去……”说着刘福禄放下衣服就出去了。刘俊他舅家就在塬下面,叫寨子,村旁有条河可以浇地。相传在文革那会河水很好,所以那时寨子的水稻很有名气,曾在一段时间作为贡米卖往北京。可是现在就不行了,天气干时候连岸边的树都吃不上水,再别说种水稻。马慧萍下午早早就回来了,草是割到了就是不小心把手给割破了,回到家自己找了些锅灰随便包了一下就坐在门口和其他女人唠叨家常。慢慢的太阳西斜,树啊、人啊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远,在余晖中显得静谧安详。可是天上的鱼鳞云还是一层层、一片片,天空被这么一衬又显得干糙糙,看着看着火气又不有自主的烧了起来。刘福禄回来时已经八点多了,在他舅家吃了晚饭,回来时还装了点韭菜和蒜苔。“你们庄子的人就把德损尽了,每年浇地都要弄事。今天要不是咱哥硬在那和人争,地还交不了呢,就这样才弄了一半多点。”刘福禄看着电视有一句没一句的:“今天还听说让人把你们隔壁的白学文给打了,现在还在医院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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