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老人过世了。
是的,凤凰村的春香老人过世了。东方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这件事情刚刚发生,当太阳跃出地平线的时候,整个凤凰村的村民都知道了。于是,空气中传播着一种会心的微笑,这微笑来的有些不合时宜。这之后,村民们还是照常吃早饭,下地干活,仿佛这个消息也随着那落叶没入泥土。
春香老人今年76岁,半年前,去医院检查身体,她被查出患有食道癌。对凤凰村村民来说,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病,甚至得了这个病后,人们之间谈论都不提“癌”这个字,仿佛这个字有了魔力,说出去便会跟着你,甩不掉。儿女们带着老人去了上海的大医院,医生说,已经是晚期,老人年纪大,没有办法。那之后,儿女们都很小心,但病情慢慢加重,她的脾气也日渐变坏,这还得从她那只猫说起。
这猫是春香老人最喜欢的,说不清猫的来历,村里的很多年轻人都外面打工,渐渐的,屋后的小树林杂草丛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了野猫,或者之前这些猫本是有人喂养的,又或者这些猫本来就已经生活在这的。总之有那么一只猫,它坚定地放弃了原来自由自在的生活,愿意跟着丧偶的春香老人,这便使得这个空巢老人备感温暖。每天吃饭的时候,老人总是先夹菜给猫,猫也确实乖巧,从不偷老人家食,从不在老人家淘气,每每吃饱,总懒懒地趴着老人的脚边。
一天,这只猫没有回家过夜,春香老人以为它偷跑出去玩了。中午时分,那只猫怎么的就死在田头,春香老人看见了,伤心不己。随后,这悲伤化成恨,春香老人便拿了一张四方凳,放在自家庭院前,开始破口大骂。但凡家里有老人的都知道,一般这个年纪的老人都已经换上人生的第三副牙,但春香老人牙口非常好,一口牙齿至今还整整齐齐,所以,从她嘴里出来,听上去清晰、充满怨恨!
中午的时候,隔壁的香红婆过来找她,她好言好语的让春香老人别骂了,还无意中透露那猫可能是偷吃了她儿媳妇养在天台上的鸽子,所以昨晚她儿子投放了老鼠药。
春香老人听到这最后一句,愣了一下,许是她听出了这其中的意思,随即,春香老人指着猫说:“猫啊!猫啊!你死的冤啊!谁害死你的,你去她家索命啊!”香红婆气的两手发抖,粗粗的喘气声从她那肥胖的口鼻直冒,仿佛一头急红眼的母牛。她一把上前,一把掀翻了春香老人坐的四方凳。老人于是趁势坐在地上,双手拍打地面,哭的更响了。
约莫半小时,香红婆的儿媳妇过来了,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话不多,穿着朴素,她客气的对着老人说:“春香婆,你别哭了,也别骂了,你家的猫偷吃了我的鸽子好几只,昨天我才投了老鼠药,它不偷也不会死啊!已经死了,那也没办法,你也别生气!”这段话从她嘴里一气说出来,想必是很不容易的,她话本不多,这会儿可是她的全部。
春香老人却不依不饶,不管不顾地说:“我没骂你,我骂那个毒死我猫的人。”说话间,单手一拧,一把鼻涕“叭”的落到地上。说话间,一串骂人的话又从嘴里蹦出来。香红婆的儿媳妇也愣了,她估计以为说句对不起,认了这个事,老人会平息,没想到碰到一个不讲理的,她愤愤的转身:“你个老太婆,不讲理。”
几个本想劝劝的老人见到这个情景,都讪讪地收了手,住了嘴,顾自回家。半盏茶功夫,老人的大儿子气呼呼的从工厂里过来了。老人一见儿子,马上闭了嘴,仿若做错了事的孩子,大儿子接到香红婆的电话,气急败坏的过来,从地上拉起老人,二话不说用个麻袋装起死猫,扔到江边垃圾场。看着大儿子做完这一切,老人始终没有做声,双手在腿间不停的搓来搓去,时不时的张下嘴,却没有出声。儿子冒出一句话;“别再骂啦!你丢得起人,我们丢不起。”随后扭头就赶去上班了。
这件事后,村里的老人便不再与春香老人一直闲聊,见到春香老人,有些顾自走开了,有些则关上门,只有村口开小啊的老姑婆行动不便,还是照常迎接不受欢迎的春香老人。老人一屁股坐在小卖部的长条凳上就说开了。从村东说到村西,内容却千篇一律,揭人短,夸自己长。老姑婆也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些讲话内容从一个老太太的门牙间漏到另一个老太太的门牙间,凤凰村里便弥漫着一股可笑的空气,很多老太太因为听到春香老人说的坏话,气的直跺脚,一边却不停的打听,春香老人还说谁的坏话啦?都说了些什么?其中还不乏有人年轻时的香艳事,于是,老太太们又开始讨论这件事的真实性,只是无从考证,因为当事人已经作古,这事了只能成为谈资。
日子就在这吵吵闹闹中过去,转眼,春香老人被查出食道癌,子女们因为各有各的工作,便轮流看望老人,另一方面,请了位年纪较长的保姆,老人因为走不动,已经很长时间没人听她讲述村里的“趣事”,有了保姆后,老人的精神大振,这得益于她又有了一个忠实的听众,而且这个听众对她讲述的“趣事”一无所知,老人把自己知道的、村里听说的,甚至包括她的猜想,都一一转述人自己的这个知音。没过两天,保姆就已经知道全村人的“底细”,但凡有人从她们房前屋后经过,2个老太太便会开始谈论,指指点点。村里人人自危,老太太们便又私下开始讨论,说春香老人快不行了,都这样了,还说三道四,真是把脑子给病坏了。
老人的大儿子是个直性子,二儿子虽说长的五大三粗,对老人说话却是细声细气,每每二儿子过来,老人却从不在他面前提起那已烂熟于心的陈年“趣事”,她说,她这辈子只有一个人对她好,那便是老伴。从十几岁嫁过来,老伴便一直让着她,58年那么困难的时候,为了让她吃饱饭,老伴去打渔,种甘蔗,什么都先紧着她吃,紧着她穿,就是临了临了,先抛下她走了,她说这辈子没有遗憾。说完这些,老人小声加了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别人面前说这件事吗?”儿子眼中含着泪花,转过头。
老人突然笑了,满脸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她的眼睛发出异彩,她说:“我要是告诉那些老太婆,下辈子她们会跟我抢的。”
二儿子是我的堂叔,当他和我说起这些时,我心里蓦的一振,原来每个人心上都有最柔软、最温情的地方,只是这个地方有大有小,有时开放有时封闭,即便是最不讨凤凰村民喜欢的春香老人,也有她少女般细腻的小地方。
春香老人的葬礼之后,传播在凤凰村上空的那些消息便烟销云散,仿佛从未在此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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