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乘坐由赣州发往苏州的列车K470前往上饶。候车厅里声潮如雷,大人提着小孩,农民担着编织袋,学生托着行李。栅栏刚放,人潮狂涌,犹如惊涛拍岸,一浪高过一浪,不一会儿,车厢就被塞得满满当当。我幸运的冲在狂潮的前列,左突右击,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子,是紧挨窗户的,恰好可以避开走道人头攒动带来的烦恼。放好行囊坐定后我拿上雨果着的《悲惨世界》看了起来。过了一阵子,火车才徐徐开动,我抬头环视了一下车厢,天哪!比赶集的市场还要拥挤。旅客仍然在想方设法安置各自的行囊,有的放在座位底下;有的挤进行李架上的缝隙里;有的叠在别人的行李上,引起了主人的一番抱怨,免不了一场争吵,最终在旁人的调解下才各自罢休;有的干脆拿来当凳子坐,谁让买的是站票呢?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无奈的摇摇头,算是又一次感慨我国人口众多吧,也庆幸买到了坐票,不至于煎熬站立的困乏,想到这里,心里就泛起一波窃喜的涟漪。
窗外一排排护路树疾驰而过,远方的山头在阴雨雾气的笼罩下披上了一层薄纱,小路阡陌的田野上点缀着零星白光,那是炊烟袅袅的农舍矮屋……我不禁想起了鲁迅先生着的《故乡》,开头写道,“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时候和天气是一般的,然而先生乘船,我坐的是火车;先生的船里吹进呜呜的冷风,我坐的车里散出温温的暖气;先生望见萧索的荒村,我看到的是旅程的宁静……所谓景致不同,情趣也就别异了。所以我断然不及先生想的那样深远--故乡,是一支长笛的哀鸣!哀鸣的长笛!
一记响亮的嬉笑声钻耳而来,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对面三女一男发出的。男的俊俏,女的都穿羽绒服,一个白色,一个蓝色,一个红色。三女相识,同出赣南医学院,俊男是车上搭讪结识的。初识的新鲜远比久日的相处来得更有味道。三女一男此时一边玩着斗地主的纸牌游戏,一边谈笑风生,不亦乐乎。在这样意境安宁唯美的窗外景致下记录他们通俗的谈话实在是很扫兴的事儿,就好像是在洁白完整的雪地里泼上一滩牛粪。然而他们到底是开口了,只见白衣向着俊男道:“你到哪里下车,去干嘛?”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适才的嬉笑逗趣已经令三女和俊男融洽无忌了。俊男也很乐意接受白衣女待之如故人般的问题,道:“上海,回家看病。”
蓝色道:“看什么病,不会是甲流吧?”今年甲流肆虐全境,蓝色话音刚落,就有一双双惊异的目光齐刷刷的朝她扫来--车厢里顿时一阵别样的躁动……
俊男尴尬的笑道:“应该不会吧,我只是觉得身体有时忽冷忽热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回家刚好可以去检查。”车厢的空气稍微放松了一点……
红衣道:“我们隔壁宿舍一个女的,得了甲流,瞒着没报,没有隔离,后来发现了,搞得整栋楼都人心惶惶,走路啊,都戴口罩了。那女的自己得了也就算了,还连累整栋楼,真是的。”红衣语速很快,不仔细听还真不明白她讲什么。
蓝衣道:“别人不是甲流,听说只是疑似病例好不。”
白衣道:“真是甲流我们几个就离开不了学校喽。喂,你打顺子啊,我这里刚好可以大你,哈哈,要不要?不要了吧!我再出三带一对,没牌了,我赢了,哈哈。洗牌吧,你们,哈哈……”
三女的豁达,俊男终究没有患上甲流的情报让车厢再次泛起了活力生机的空气。他们又从考试聊到了专业,从老师聊到了学校,从生活聊到了爱情,让人觉得他们真的是久违的故人重逢一样,有说不完的话。我不知道他们的旅程到底有多愉快,等我再从《悲惨世界》抬头看时,列车已经停靠在吉安车站了,而他们停歇了看起来不错的愉悦的谈话,各自拿出食物开始久谈后能量损耗的充饥了。
列车下了一批人,又上了一批人一位年逾六旬的老人左手提着一袋草药,右手捏着车票,艰难的从人缝中挪到俊男的座位旁,看了看窗边贴的座位号,又看了看手中的车票,向着俊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你好,小伙子,你做的这个位子是我的,麻烦你让个座。”俊男正和三女处得火热,一句扫兴的话袭来,自然会一脸不悦,道:“是吗?我看下车票。”老人把车票递过去,俊男两指一夹,瞄了一眼就将车票抛回,老人接过后,道:“这真是我的座位,车票你也看了,麻烦你让下座。”周围鄙夷和谴责的目光逼得俊男极不情愿的挪开了他那圆嫩的屁股,嘴角冒出一句“不就一个座吗,给你就是。”
蓝衣本和俊男同坐,现在换了老人挨在身边,而且一股刺鼻的药味涌来,眉角上顿时泛起了不满的波痕。她朝白衣红衣挤挤眼神,意思想个办法撵走老人,让俊男重登宝座。白衣红衣看着蓝色痛苦的表情不禁发笑,带点观看好戏的味道,但是她们和蓝衣一样,对老人颇持不满。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无计可施让她们霎时失去了活泼的生机,只好一个听歌,一个玩手机,一个看时尚杂志。俊男在一边满脸苦恼,靠在老人座沿上闭目养神。一场风波总算告一段落了,我继续看着《悲惨世界》……
列车穿过革命血色的南部土地,转入赣心。窗外的雨仿佛随着车速的提升而愈发下大了,一粒粒噼里啪啦的打在窗璃上,激起胸中的波澜来。由于久坐,腰腿略觉酸麻,我起身上趟卫生间,看到老人正在等候,于是趁机仔细打量着他。老人身材中等,上身穿一件有点褪色的深蓝旧式中山装,内里是一件一看便知的自织的褐色毛衣,最里面是浅灰色普通面料的棉毛衣;裤子深蓝,是没有中线的旧式西裤;脚下一旧式双解放鞋裹足。老人额头是一道道横线分明的波痕,眼角皱纹满布,眼神透射出一股看明世俗万物的力道;手掌老茧丛生,掌心甚至有些皲裂。全身陈旧朴素,沧桑多难的意味难消脑海,甚至与这个时代的繁华格格不入。
刚出卫生间就看见老人站立在座位旁,正要诧异他为何不就座之际,又看到俊男圆嫩的屁股已经高奏凯歌了。或许老人不愿再与之争执了吧,这回自己愿意站一站。我正好想站一会儿舒舒筋骨,于是向老人道:“大爷,你坐我位子吧,我坐太久了,难受,想站会儿。”
坐我旁边的乘客道:“把位子挪一挪,就都可以坐了。”
“谢谢你们啊。”老人道。后来从我们的聊天中得知,老人是一名退休的中医,这次是去上海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
突然,一声响亮的喷嚏又吸引了众人的关注,大家回头一望,原来又是俊男,只见他又连着喷出数个,震彻车内。众人不禁捏了一把汗。白衣关切的道:“你没事吧?”俊男道:“没事,可能车里面有点闷,头有点晕而已。”
老人细察俊男一阵,道:“小伙子,你这是发热感冒症状,我是医生,来,帮你把把脉。”要是别人说的,俊男兴许会伸出手,他一看是老人,一脸不屑:“谁要你看!”老人却不恼,道:“你打完喷嚏还鼻塞吧,脖子还有点发烫,是不是?”俊男一听慌神了,道:“这要紧吗?”
老人道:“不好说,我没把脉,不知道。”
俊男道:“那你给我把把脉。”话音刚落,周围一堂哄笑,其中一个道:“刚才好心给你把脉,你不让;现在怎么反过来叫别人把呢?”一个道:“就是啊,语气还这么不好;大爷,像他这样的人,崩理!”又一个道:“把脉?亏你还说得出口!”众人的杂言乱语让俊男羞愧得耳根子都红透了,困难的道:“大爷,刚才是我不对,占了您的坐儿,还出言不逊,我给您赔礼道歉。现在还请你帮我看看,可以吗?”老人道:“没什么的,小伙子,来,把手给我。”言罢,老人将指头往俊男的脉络上一搭,陷入了沉思。周围的乘客沉不住气了,其中一个道:“怎么样了?”一个道:“到底怎么样了?”又一个道:“该不会是甲流吧?”
这是一句足以让车内再次沸腾起来的谣言,整个车厢一传十,十传百,完全湮没在嘈杂混乱的空气里,真是众说纷纭,不一而足,又只好把焦点聚在老人身上。老人把完脉后,擦了一下额头,道:“大家别乱猜了,甲流到大医院才能检查出来,小伙子目前只是发热,没什么的,应该不会是甲流。再说,甲流并不是你们认为的那么可怕,是可以预防的,所以……”不等老人说完,众人又陷入了躁动和嘈杂之中……
老人望着众人的反应,无奈的摇了摇头,又转向俊男道:“没什么大碍的,现在天冷,你多穿点,看你衣服还那么单薄;还有,多休息,喝些热水。最好到医院做个仔细检查,这样你自己也放心。”俊男缓缓舒了一口气,道:“谢谢大爷,真是麻烦您了。这座位你坐吧,我占用了那么久,真是不要意思。”说完就要起身,老人却将他按了下去,道:“还是你坐吧,好休息,我坐这儿就行了。”
“别啊。”这是红衣不高兴了,“他到底是不是甲流啊?还是让他到别的地方去吧。”白衣附和道:“就是啊,万一他真是……那我们岂不惨了!” “我说,帅哥,反正你是站票,站哪都一样,你去别的地方吧。”蓝衣含着一腔强硬的语气,又指着车节处,道:你看,那里人少,你去那里吧。”
有句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分。”然而此时这句话并不合适,因为三女与俊男并不是夫妻,现在也没有什么大难。但是这样的反应的确容易让人觉得心寒,俊男生气的道:“你都说了我在哪都一样的,那我就呆在这里不走了,我走还不如不走呢。”红衣道:“你这人这么这样!”俊男道:“我就这样。”白衣道:“算了别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我们小心点就是了。”蓝衣附和道:“就是,我们小心点就是了。”一场关乎生死的战争似乎就此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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