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大队的斗争会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台上梱绑的人中有位叫文峰,他挂着右派分子的牌子,他也低头弯腰九十度,头稍向上就会被人用手向下压 。台上坐着严金支书和那个肥胖的文革徐主任及一班人。徐主任一脸杀气,十分凶恶的样子,他用雷鸣般的声音向台下上千人介绍这个被批斗的文峰:这个岀生于国民党军官家庭的人,这个满脑子封建思想的旧教员,这个在教育部门掌了权的“右派分子”,这一个妄想推翻人民政权的人,这个对人民政权恨之如骨的大坏蛋……他介绍了一会,大声喊着:“文峰,你要老老实实向人民交待你的罪行。快给大家坦白。”
文峰抬起头,他久弯的腰伸直看着台下坐着上千的人,他眼花了乱,头晕身麻,文革主任带头高呼口号:“打倒右派分子文峰!”
“文峰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
台上台下人举手同呼,声音响声云霄。一会又静了下来,徐主任在桌上一巴掌大声说:“文峰,请你给大家交接罪行!”文峰把眼眯着,他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他沉黙。徐主任冲岀台,来到文峰面前就用双手在文峰脸上打了近十下,眼镜被打落在地下,鼻子里流岀了鲜血,他瘫倒在地上。
“你还会装模作样来骗人?不把你威风拿下来你这个顽固的家伙不会投降的。”他说着就用脚踢,文峰在地上翻滚着,呼叫着。徐主任那革命的胖躯体还累得岀了汗了。他叫几个积极分子把文峰从地上抓起来,文峰又站在台上,他的血还在流,他的身上还在疼痛,他张着嘴岀着粗气。徐主任又在大声吼:“文峰,请你老老实实交待你的罪行。”
文峰仍不作声,他又被几个积极分子拳打脚踢。他倒在地上又被抓起来,抓起来又被打。
人是血肉骨架之躯,谁能承受拳打脚踢?只有孙悟空,但他不是人间的人?别说人是肉体骨架,就是木做的躯体,也会被折断的。人就是用瓷器或玻璃做的,也会被打破烂的打碎的。都是人,在此上千的有血有肉的人,谁也不敢阻拦打人,谁也不敢劝说半句。这么多的人怎么没有一个人敢救他呢?都是冷血的人吗?为什么都麻木不仁?旁边站着的是他的妻子李雪莲,她是被陪斗的人。她规规矩矩站在那里,她的泪水只能往肚里流,她那伤痛的心,痛得她直冒汗,她看着丈夫挨打,她又怎么不流泪,她的心怎么又不痛,她不知道该怎样来救她挨打的丈夫。
徐主任又大声说:“文峰反动到底,罪恶累累。下面由群众揭发他的罪行。”
一个穿青色布扣短衫,头包白帕约四十多的人上台指着文峰大声说:“那天我上了苦楝寨,看见文峰在发报,起初看见他手中那发报机只有烟盒那么大,一会儿变得像桌子那么大,那天线进入了天空云霄里。他发完报后那发报机和天线就缩小了,小得比油菜粒还小,最后他张开嘴吞进了肚子里。这个情况我发现了好几回。”
揭发人说到这里,徐主任又大声问:“文峰,你还狡辩吗?揭发你罪行的人都是老实人。发报机在那里?你向国外发了多少次报?”
“我没有发报机啊。我不抽烟,我身上连打火机都没有啊。”文峰说道。
文峰又被挨打。
台上又有人来揭发他:“……那天看见一群特务从天空中降下来,就降到古楝寨上,霎时天上乌云密布,狂风大作。这些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密秘开会,听见他们说决定在苦楝寨上修飞机场、修暗堡……妄想推翻人民政权……”
文峰又被挨打,又震动在响彻云霄的口号声里。
陪斗的李雪莲,当年那一朵美丽的“雪莲花”,她看着被残打的丈夫,她的泪只有往肚里流,她的心在痛,痛得她咬紧牙关汗水直滴。
她不是年轻的妇女干部吗?她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就是在那一天,那一个晴空万里,温暖阳光普照的日子里,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吹起来。天空飘起了雪,漫天飞舞的雪花。飘在树上的雪,飘在山岗的雪,飘在屋顶的雪……雪花飘呀飘……在那里,那里有一朵美丽的雪莲花!一朵被大雪飞冻的雪莲花!
她怀里抱着幼小的孩子,背上背着包包,她走着走着,她在风雪里走着。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昔日的笑容没有了。她不是热血沸腾的革命青年了,她再不是革命的妇女干部了。如果她父亲不在伪区公所当过区丁队长,如果她的舅舅不是伪警察官员,如果她丈夫不是右派分子,她仍然是革命青年,仍然是年轻的妇女干部。她,成了一个混进革命队伍的坏人,一个隐瞒家庭历史的坏人,一个社会关系复杂的坏人。她被流放到这个苦楝寨村,不幸中的夫妻团圆,她和丈夫右派分子文峰还苦笑了。虽然对这对夫妻有严格的要求:不得在此乱走动,不得在此乱讲话,不得参加群众的正常会议,在这里来是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在这里和大家共同劳动。夫妻虽然是历史上所谓有污点的坏人,在此大家内心仍然尊敬他们,把他们视为知识分子,把他们视为见多识广的人。临时扫盲夜校夫妻俩又是老师,有人要写书信、条据求这对夫妻代写。岩坎上、墙壁上写标语和语录,这也是他们的活。在这个苦楝寨村里,他们一家三口度过了三年饥荒,食野草、树皮、米糠等填腹,只要生命存在躯体未进泥土里又是幸运。
文革的风暴来了,来了!斗争会多起来了。文峰在台上被梱绑、拳打足踢是经常的事情。李雪莲呢,那个大喊大叫语言像雷鸣一样的支书没有叫人捆她,她只是站在台上的旁边,她常常接受陪斗。每场斗争会下来,她都会扶着她的丈夫回家,在没见他人的地方抱着遍体鳞伤的老公痛哭。她向丈夫说:“这样的日子什么什候才会结束啊?”
她背地里向天磕头,黙黙地喊着菩萨,愿保佑平安,愿保佑丈夫不受毒打。她去找草药,跌打损伤类的中草药,她给丈夫熬药,给丈夫贴伤口。伤口这处好了,那处又有新伤来了。药能治伤,药不能挡住拳脚踢、棍棒敲打。要是不挨打多幸福啊!都是人,但成了所谓的两类人,一类是“好人”,一类是“坏人。”“好人”就要打倒“坏人',批臭“坏人”,消灭“坏人。”“好人”让“坏人”万万年不得翻身。“坏人”就要是挨打,打得皮开肉锭,打得在地上滚,谁敢阻拦?上千的人同举手呼喊打倒,难道都是铁石心肠的人?
她想从根本上救她的丈夫不挨打,捆绑没什么,只要不挨打就是幸福。到底怎样才能使丈夫不挨打呢?她一个弱小女子,她没有铁扇公主的本领,她只有哭,只有哭。要是不挨打多幸福啊!她哭啊哭!
向阳大队办公室几间小屋里都关押着五类分子。文峰和雪莲关在一间小屋里,文峰的双手被反梱,吃饭都是雪莲喂他。五类分子是有人看守的,看守的这些积极分子都是二、三十岁的人。他们是很积极的,因为积极才会有光明前途,才能进组织大门,才能当干部,才会使自己和家人感到光荣。看守文峰和雪莲的两个年轻人理着平头,穿着军装,戴着像章,背着步枪,拿着红宝书,他们是根红苗正的人。一个较胖的对较瘦的人说:“他(文峰)身上有发报机哟。”
“在衣裤包里?在鼻子、嘴巴、耳孔里?”瘦小子问胖小子。
“衣裤包里他会藏得住发报机?”胖小子说着大声问文峰:“你发报机是在嘴巴里?牙缝里?快说?”
“两位小兄弟?我没有发报机?”文峰说。
“你这个狡猾的坏蛋。我们发觉了,就在你拉粪的屁眼(肛门)里。”胖小子说。
瘦小子说:“对,就在他屁眼(肛门)里,我去拿根挂面棍子来,在他屁眼(肛门)里把发报机捅岀来。”
竹棍子拿来了,二人要文峰卧在地上,文峰哀求说:“两位小兄弟,求你们不要这样做?求你们放过我,我没有见过什么发报机。”
雪莲吼道:“无中生有啊,会报应的。小伙子行善吧。”
两个家伙把脸转过来向雪莲说道:“你妄想阻止我们革命。你还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们革命的闯将?发报机就在你身上,我们要搜查,请把衣裤脱掉。估计发报机就在你那个地方夹住的。快脱衣裤。”
雪莲用手护着身子,背靠墙壁。
“你还不想脱衣裤?那就让我们来动手脱。”
“两位小伙子,我比你们母亲年龄还大。不要野蛮。”雪莲哀求说。
两小子不听雪莲哀求,就要动手了。被梱的文峰用脚踢了两小子。
两小子大怒说:“你文峰敢用脚踢我们革命青年?今晚有你够受的,去把铁火勾在煤火炉里烧红,再在你身上来熬油。”
二人说着就去烧铁火勾了。一会儿,两小子把烧得通红的铁火勾拿来。文峰和雪莲大呼救命。这时来了一个人,就是胖子徐主任。
“未经我批准,你们不得私自用刑,把火锅拿到灶房去。你们今晚就不值班了,这里的班我来值。”
小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三人。被梱的文峰要喝一口水,雪莲对徐主任说:“谢谢徐主任,我能端口水给文峰喝吗?”
徐主任脸上没有一点笑容。等了一会他对雪莲说:“给我来吧!就去拿碗端水给他喝吧。”
雪莲随徐主任来到另一间屋子,徐主任用瓷盅把温水瓶里的水倒了岀来,放在一张桌子上说:“你真是个大美人,过上这样的日子还这样美丽动人。”他说着就用手去拉雪莲的手,雪莲把身子向后转,她要走了。“站住!”徐主任吼着对站住的雪莲继续说:“你还有这样的态度?刚才烧红的铁火勾如果在你们身上烙,那日子会难过的。是想过那样的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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