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日持久的秋老虎虽然在前几天已经退去,但气温略一回升,仍颇感闷热。晚饭后,便不知不觉漫步到新安江大桥上。这座几年前竣工的桔红色的拱型钢架斜拉桥把桥南桥北连成了一体,圆了两岸人们多年的梦想。同时它也结束了在这里摆渡过江的悠久历史。
桥上空气凉爽,清新;桥下江水汨汨流淌;两岸楼房灯火辉煌。宽阔的桥面上虽不像盛夏那样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却也还有不少人前来散步乘凉。我一边欣赏着新安江的夜景,一边缓缓向桥中间踱去,行人渐渐稀少。忽然眼前出现一位老太太,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沿着人行道从对面慢慢走来,似乎有些眼熟。走近后我定睛一看,这不正是以前开渡船的老船工吗,只是岁月把她变得苍老了:身架高大但已有点弯曲,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也花白了。我站定了迎着她说:“老人家,出来走走啊?”
老人也停住了,面带疑惑地回答:“嗯,出来走走。”
“老人家,您不认识我,我可认识您,您以前是开渡船的吧?”我笑着问。
“是的是的。”老人释然了,也笑着说:“过渡的人多,我都记不得了。”
我说:“我坐过您的渡船。您现在已经退休了吧?”
“早几年就退休了,不退休现在也没有渡船开了,这大桥造好了啊。”老人笑着说。
“是啊,过桥比过渡要方便多了。您老也该享享清福了。”我说。
“是的。只是闲下来没事干也难受,现在帮助媳妇带带孙子。”
老人笑着告别走了。我望着老人的背影,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我舅舅在外地工作。那年出差路过这里,顺便玩了两天。因急着要赶回去,便托我到对岸的火车站买张第二天的火车票。
我走下北岸高高的宽阔的码头台阶,买了四分钱一张的渡船票,跨上了渡船。这是一艘木制的机动渡船,每天穿梭似地运载着两岸过往的行人。船上人不多,还要等待。我依着船舷的铁栏杆,看见站在船头上的是一位年近五十而身板硬朗的妇女。我记得六、七十年代,这些妇女摆渡时还吃力地摇着橹;可如今,一个神气地坐在船尾的驾驶室里,一个傲然挺立在船头,真有些今非昔比、鸟枪换炮的味道。
上船的人越来越多了。有身穿工作服,脚着翻毛皮鞋的工人;有留着长头发,蓄着小胡子的小伙子;还有衣着入时,光彩夺目的年轻姑娘。然而更多的是挑着空罗担的小贩。这些小贩都是乘昨晚的火车从邻县来贩卖鱼肉禽蛋,蔬菜瓜果的农民,今天上午卖完后,乘中午唯一的一班火车赶回去。别小看了这些贩子,他们供应了县城居民副食品的一半以上。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县里曾派人到火车站去堵过,可是贩子堵回去了,城里的人也没有菜吃了。
渐渐地,人们把船舱站满了。按理说,应该开船了。上船以来,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了,恐怕二十分钟都有了。现在可不是夏天,不需要在这里乘凉;现在是冬天,冷嗖嗖的寒风正在光顾我的皮肤。我也不是个闲极无聊的人,何况还要去买火车票呢!
怎么还不开船?这老太婆手里捏着缆绳头就是不肯解开。她朝上望着什么?噢,码头上急急下来一个人,挑着担空萝筐,是小贩。这死老太婆,难道还得等到所有的小贩都上来再开船不成?莫非她认识这小贩?她从这小贩手中捞到过什么好处?比如说卖点便宜货给她,很有可能。现在这种事很多,干什么全凭关系。总之这老太婆可恶,无可救药地可恶。但也无可奈何,权,小小的权——缆绳头,掌握在人家手里。忍耐点吧,无非是多呆几分钟。既来之则安之,何必为这点小事伤脑筋。“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嘛!怎么把这座右铭给忘了?
当跑得气喘嘘嘘的小贩跨上渡船挤进人群中时,缆绳迅速解开,渡船就在柴油机“突突突”声中离开了岸边。
第二天中午,不只是送别宴上多喝了几杯酒,还是忘了看手表,临离家时,离火车发车时间已不到一小时了。舅舅和全家都急了,妈妈忙叫我拎着舅舅的旅行包,我和舅舅俩急匆匆向渡口赶去。一路上,我心想,如果那老船工能像昨天等小贩一样多等一下就好了。当我们满头大汗出现在码头上时,渡船正在解缆绳,柴油机“突突突”地响起来了。我心急如焚,向渡船大声疾呼:“等一等!”同时两人碎步急下台阶。一边跑一边不时抬头张望渡船。只见船头那老船工将已解开的缆绳急忙又套回铁桩上,用手死死拉住,将船缓缓靠回岸边。舅舅一脚跨上渡船后,被老船工一把扶住,说声:“站稳。”我也同时把舅舅的旅行包往船上一放。缆绳又被一双粗糙的手迅速地解开了,渡船在一直未熄灭的柴油机声中离岸远去。
我总算松了口气。我向站在渡船上渐渐远去的舅舅挥着手,眼睛却感激地望着那站在船头的老船工——那昨天曾被我在心里咒为“死老太婆”的人。直到渡口卖票的人催我补买渡船票时,我才回过头来。
回忆结束了,那老船工和小孙子也走远了。我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也慢慢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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