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八月,市外贸公司新造的宿舍楼竣工了。这次二十套房子一分,腾出来的二十户旧房又可以解决一部分无房职工,这样全公司一大半人的住房问题解决了。这几天,公司里几乎人人脸上喜气洋洋,笑逐颜开,唯独主持工作的刘副经理和大家相反,心里在暗暗发愁。
他在愁什么呢?
刘副经理今年五十岁,身材矮胖,面色红润,两只亮光闪闪的小眼睛转起来骨溜溜的,显得此人精明能干。他从外贸业务员干起,干到业务科长,公司副经理,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算得上是外贸公司的元老了。他业务精通,领导经验丰富,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当副经理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期间几次主持过公司工作,可就是升不到经理的位置上去,这使他非常苦恼。
公司里有一位去年刚分配进来的大学毕业生叫王小刚,是市委组织部王部长的堂弟。刘副经理对他非常关心,特意安排他到进出口部工作,不到一年,就破格提拔他当了进出口部副经理。这次分房,刘副经理首先自告奋勇兼任了分房小组组长,然后,他向具体负责分房工作的副组长、公司工会主席孙正打了个招呼,要他设法分给王小刚一套。孙正想了一下,面有难色地说:王小刚工龄短,分数低,怎么照顾也排不进前二十名。并且提醒刘副经理:分房事关群众切身利益,大家非常敏感,千万要慎重。工会主席的话有道理,刘副经理也不好硬说什么。但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因此心中暗暗发愁。
眼看分房方案就要公布了,刘副经理越来越着急。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办法只有私下做工作,动员别人让房。可是叫谁让呢?孙正说得不错,住房问题乃职工切身利益之大事,谁肯轻易让出?再说外贸公司大部分职工,都是市里局级以上领导干部的关系户,不是家属子女,就是亲戚朋友,你能叫谁让房?刘副经理越想越头疼,可又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真可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苦思冥想,总算被他想到了一个人——公司勤杂工安萍。
安萍今年二十三岁,是公司老勤杂工兼门卫老安头的独生女儿。老安头是位伤残军人,老党员,早年丧妻后一直没有再娶,和女儿相依为命。五年前,女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老安头身体也不好,他找了几趟当时主持工作的刘副经理,要求病退让女儿顶职。刘副经理当时也正想换一个年轻点的女勤杂工,取代又老又瘦的老安头,帮他在客人来时倒倒茶,于是就答应了老安头的要求,让他办了病退手续,同时让安萍顶了职。安萍接替了父亲的工作后,烧开水、打扫卫生、分发报纸信件、开门关门,样样工作认真负责,一点不比她父亲逊色,尤其是她那面带两个酒窝的甜甜的微笑,更是讨人喜欢。安萍和父亲一直住在公司办公楼后面的一间小偏屋里。这次分房两人的分数一加,自然排在二十名之内。因此父女俩也和大家一样很高兴,喜滋滋地准备乔迁新居。
这天早上,刘副经理一上班,就把安萍叫到他的办公室去了。他客气地请安萍在对面沙发上坐下,又一反常态地给安萍泡了一杯茶,然后在他自己那老大的写字台后面的黑色皮转椅上坐下来,点燃了一支香烟。安萍从来没有见到刘副经理这样对待她,心里七上八下,有些紧张。刘副经理眯缝着小眼睛,笑着对安萍说:“小安啊!你进公司已经五六年了吧?想当初你父亲为了办病退让你顶职来找我,我心想你父亲和我是当年第一批调进外贸公司的老哥们了,而且多年来党教干啥就干啥,从不讨价还价,工作也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样的老同志不照顾还照顾谁啊?我二话没说,就批准了你父亲的要求。你参加工作以后,表现不错,大家对你反映也很好,你给父亲争了气,同时也没给我这个帮过你忙的领导丢脸。现在组织上准备培养你,你可要听领导的话,加倍努力啊!”安萍被刘副经理说得红了脸,低了头。
“现在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安萍立即抬起头,望着刘副经理,认真的听。“我们公司有一位知识分子,也就是一位大学生,工龄短了点,这次按分房规定还轮不到。但他已经谈好了对象,等着房子结婚。他已经打了好几个报告,要求公司解决住房问题。关心知识分子,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使他们更好地为四化建设出力,这是我们党的重要方针政策。现在这件事对我压力很大,我感到很为难。”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安萍听到这里,心里直打问号,心想这事你对我说干嘛?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哪一位能分到房子的同志发扬风格、顾全大局、助人为乐,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他。我也知道,大家盼新房已经盼了多少年了,现在要让出来,没有一点精神,没有一点风格,是难以做到的。我反复考虑,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你和你父亲。所以今天来和你商量,请你考虑。”
刘副经理的话说明白了,安萍也听清楚了。可是她却不相信这是真的。对她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副经理继续说:“你回去和你父亲商量一下,明天给我回话。另外请你告诉你父亲,这次你们虽然分不到新房,但公司会把别人搬出来的旧房子中地段最好的也就是市中心的那间房管会的房子换给你们。我打听过了,据确切消息,今年下半年那栋旧房子就要拆迁,新房子造好后,老住户优先安排,你们照样可以分到一套,而且地段比公司的新宿舍还要好。无非是迟个半年一年分房嘛,吃不了大亏。以前我帮你们解决过困难,这次就算你们帮我一次忙吧!”
安萍什么话也没说,站起来转身走了。这一天,她仍和往常一样认真地干活,但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了。
回到家里,安萍把刘副经理找她谈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父亲,说着说着,她流下了眼泪。老安头听了女儿的话,半天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地抽烟。过了好长时间,待女儿平静下来了,老安头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女儿说:“萍萍,爸爸知道你心里舍不得。可刘副经理以前帮过咱们,现在他有为难的事了,咱也不能不支持他一把。咱们听领导的话,这房子就让了吧!无非是迟个一年半载的,等那旧房拆了,咱不照样住进新房。那地方离菜场近,离医院也不远,今后我半夜三更有个病痛什么的,你送我进医院也方便点。刘副经理说的对,吃不了大亏。再说,做人不能光想着自己,记得八五年分房时,公司的好几位党员干部都把自己的分房名额让给了别人。”
“爸,你退休在家不知道,现在不比以前了。还有谁肯让房,不抢房都好了。”安萍说。
“萍萍!不管别人怎么样,咱们要向好的学。”父亲的口气严肃起来。看来父亲是打定注意了。安萍尽管心里不太乐意,但她是个听话的孩子,从不违拗父亲的意愿。
王小刚搬进了新房,安家父女搬进了市中心的旧房,并且在公司职工大会上受到了刘副经理的表扬。刘副经理像做成了一笔利润丰厚的外贸生意,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刘副经理仍然还是副经理,虽然一度流传过他要当经理的小道消息。王小刚也没有结婚,安萍听刘副经理说他的对象吹掉了,可也有人说他压根就没有对象。安萍家的旧房子也没有拆迁,据说是缺少资金,一时动不起来。安萍心里有些着急,去找过刘副经理,刘副经理说情况发生变化,他也没有办法。
安萍住在旧房子里,每天仍在默默地干着她应该干的工作,只是人们很少看见她那带酒窝的微笑了。
这几天,安萍发觉办公室的几个人突然变得紧张、忙碌起来。刘副经理也不断地进出办公室。他们白天忙了不算,晚上还接连不断地加夜班。安萍感到奇怪,悄悄问秘书小赵。小赵告诉她:“搞房改。半个月之内要搞好,超过时间上面就不批了。一套房子房改价只要万把块,外面买买起码也要四、五万。谁肯错过这个机会!所以领导下了死命令,就是拼老命也不能误了事。”安萍连忙问:“什么样的人参加房改?我们参加吗?”小赵说:“有套房的人才能参加房改,你们……”小赵苦笑着摇摇头,匆匆走了。安萍像被当头打了一闷棍,头脑“嗡嗡”作响地呆在那里。她虽然平时话不多,也不爱多管闲事,可是心里明白。她现在明显发觉自己受骗上当了,成了牺牲品了。那块原本属于她家的利益现在不明不白地失去了。那不是个小数字啊!至少三四万啊!她父亲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也存不了一万块钱。她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她扔下手里的拖把,“腾腾腾”地跑到刘副经理办公室,可是里面有许多客人,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只得又慢慢地走了回来。好容易捱过了个把钟头,等那批客人走了,她又跑上去,可是里面公司里的人仍然不少,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她只得又退了回来。这天她不仅脸上笑容没了,干活也变得心不在焉的。直到下班,她在大门口终于等到了挎着皮包准备回家的刘副经理。她拦住了他,问他房改的事,她家的房子怎么办?刘副经理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听她讲完,然后说:“小安啊!我上次已经和你讲过,你家房子的事,原来估计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哪知道后来情况发生变化,这我也没有办法啊!现在房改有政策规定,你找我又有什么用!”说罢扭头就走。
安萍神色沮丧地回到家里,将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一听火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说:“我明天去找他!不管怎么说,他不该这么对待我们!”
第二天,老安头扳着脸找到刘副经理的办公室。刘副经理满脸堆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客气地请老安头坐在沙发上,又是泡茶又是递烟,还一口一个“老哥们”,弄得老安头火气无形中消去了一半。他先表扬了老安头几十年如一日对工作兢兢业业,小安又是如何继承了老安的优良传统,赢得了全公司干部职工的一致好评,组织上正在培养她。然后衷心感谢老安一家上次分房发扬风格,帮他解决了大难题。接着又说明了旧房无法按期拆迁的原因是缺少资金,并说他已亲自到开发公司去问过好几次了,情况确实是这样。最后他非常抱歉地说,这次房改上面有具体的政策规定,不是套房一律不参加房改。对于老安家失去了这次房改机会,他深表遗憾,也感到很内疚。说到后来,竟连声音也有些哽咽了:“老哥啊!想不到为了帮助我解决工作上的困难,反倒使你们遭受了这么大的经济损失,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们啊!”说着他还掏出手帕,轻轻地擦了擦眼睛。老安头“唉!”地长叹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站起来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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