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冬天,天气寒冷。某市国有企业宿舍楼,是一栋八十年代初建造起来的五层双职工宿舍楼,当时颇为风光,眼下已显得陈旧了。
下岗工人黄牛从楼梯上来时,见到三楼厂供销科长吴利家门口围了不少人,且都是女人,四十多岁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吴利老婆,相貌一般但条干长得还不错,正用手帕抹着眼泪。黄牛问出了什么事,没人吭声,吴利老婆竟哭出声来。黄牛不便多问,回到家里,把刚才的事跟老婆一讲,老婆说:“吴利生癌症了。”
“啊?他身体看去蛮好的,怎么就生了癌症了呢?”黄牛感到突然。
“这有什么奇怪?自从上个月我们厂宣布要破产以来,不是有好几个人都生癌症了?”老婆不以为然地说。
“人家生的是癌症,你可不要乱说啊!”黄牛提醒老婆。
黄牛五十多岁了,他和吴利是同一个厂的,又同住一个单元,黄牛住五楼,吴利住三楼。黄牛当了一辈子车间操作工,干起活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曾多次被评为厂里的劳动模范。吴利比黄牛小几岁,为人机灵,进厂不久就当了供销员,最后当了供销科长。前几年一边当着厂供销科长,一边私下为亲戚办的一家小厂跑业务。有人说那家小厂名义上是亲戚办的,其实是吴利办的。小厂和大厂做的是同一类产品,眼看着小厂一天天红火起来,大厂却一天天垮下去。直到大厂全面停产,吴利才主动要求下岗,公开去经营那家小厂了。
黄牛虽然和吴利虽在同一个厂,又住一个单元楼,以前却很少来往。黄牛下岗后,因为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加上没有技术专长,找来找去找不到工作做。儿子正在读高中需要用钱,厂里发不出生活费,全靠老婆一个人的退休金维持全家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这时吴利找上门来,他让黄牛去给他的小厂看大门,二十四小时值班,晚上十点后没事可以在值班室睡觉,每月工资四百元,没有星期天和加班费。黄牛没想到吴利会来找他,尽管他对吴利有些看法,但想想几次找工作碰壁和家里经济的窘迫,他还是高兴地去了。黄牛工作一上手,仍然是勤勤恳恳、认真负责。这样干了一年多,可是半年前,黄牛感到越来越没有力气,人也比以前瘦下去了;黄牛原来就有高血压、心脏病;到医院一检查,又患了糖尿病,血糖指标已很高。医生说不能再上夜班了,要多休息。黄牛只好又一次下岗回家。
晚饭后,黄牛想:不管吴利为人如何,他总算在困难的时候帮助过自己。现在得了绝症,应该去看看他。和老婆说了,老婆说既然去看他,空手总不好。于是到一只老橱柜里找出两盒过年时黄牛徒弟送来的龟鳖丸,让他带去。
黄牛下楼敲了敲吴利家的门,里面吴利老婆问:“那一个?”黄牛说:“是我,黄牛。”过了好一会,耳朵上摇晃着两只金坠子的吴利老婆才探头探脑地把门打开。装修一新的屋里没开大灯,墙上小壁灯昏黄暗淡。原来长得尖嘴猴腮不过现在已经有些发胖的吴利愁眉苦脸卷缩着坐在沙发的一角,脸色似乎比以前黄了一些。黄牛问了病情,安慰了吴利几句,正想离开时,吴利老婆连忙说:“黄师傅,我刚才也正想去找你,有点事想麻烦你帮帮忙。”黄牛忙问什么事?吴利老婆说:“想不到我们家吴利生了这样的病,明天就要到杭州去看病,我没有时间了,麻烦你到厂里跟赵书记说一声,吴利办病退的事请他帮帮忙。”说着眼圈发红就要掉下泪来。黄牛最见不得别人流泪,连忙点头答应了。吴利老婆这才破涕为笑,送黄牛出门。
宿舍楼在市区,厂在郊区,两地有一段路。黄牛第二天上午就坐车赶到厂里,找到赵书记。赵书记五十出头,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是部队转业干部。厂里最后一任厂长在经济上出问题进去了,赵书记是厂留守组长,正配合上级指导组处理职工安置、企业破产等问题。实行厂长负责制的时候,吴利觉得书记没多大实权,便没把赵书记放在眼里。现在用到赵书记了,怕赵书记不买帐,想起赵书记信任黄牛,便托黄牛去说情。赵书记听了黄牛的话后,眉头一皱说:“怎么,吴利也得癌症啦?他虽然人瘦点,平时筋骨不是还蛮好的嘛!”黄牛也说:“是啊!平时大家都叫他‘剥了皮还会跳的田鸡’,身体这样好的人都得癌症,看来癌症这种毛病实在是算不到。”赵书记欲说又止,沉思了一会说:“你回去告诉吴利,他的事只要符合政策,我们会给他办的。”然后语重心长地对黄牛说:“老黄啊,你不要一天到晚光为别人跑来跑去,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了。你今年五十五了吧?我记得你比我大三岁。你还有严重的高血压、心脏病,还有糖尿病,别说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就是找到了,你能吃得消干吗?工厂在时,厂里还能照顾你,破产了就没有办法了。你看看别人都在搞病退,你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办个病退?”黄牛说:“不是我不想办病退,上次劳资科长说我的毛病还没有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不能办病退。”赵书记笑笑说:“老黄,你太老实了,你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离病退标准就相差那么一点,你不知道找医生想想办法?现在多少人一点毛病都没有,一个个都办了病退。这样吧,医生那里你自己去活动活动,该花点就花点,不要太死板了。劳动局方面我帮你去做做工作。抓紧时间,一解除劳动合同就来不及了。”
黄牛回来后,想想赵书记这么关心他,心里很感动。不过也有些担忧,不知医生这里如何做工作。跟老婆商量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亲戚朋友在医院当医生的。最后还是老婆开窍,说你干脆找以前给你看病的唐医生,病历是他写的,就请他帮忙改一改,去时带点东西去,现在时兴这个。
黄牛上街,咬咬牙花了三百多元买了两瓶酒一条烟。他生怕别人看出来,回家找出一只旧蓝布袋套在塑料袋外面。白天找到医院宿舍区问清了唐医生的楼层住址后,晚上和老婆拎着礼物,像做贼似的往唐医生家悄悄摸去。一路上黄牛觉得两旁的行人,仿佛都洞察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个个都在监视他们似的,他只好尽量低着头走,不敢多抬头看人,生怕遇到熟人。进门后,黄牛拉下布袋子,把装烟酒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然后说明来意。谁知年轻的唐医生用眼角瞟了瞟烟酒,冷笑了一下,正色道:“医生填写病历是十分严肃的事情,应该实事求是,病有多重就写多重,不能随便乱改的。乱改病历是要承担风险的,出了问题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黄牛本来还想把企业即将破产,家里经济困难,自己身体又不好等情况向唐医生诉诉苦,求得唐医生的同情和帮助。谁知被唐医生的一番义正词严的训斥吓得缩了回去。黄牛夫妻面红耳赤,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一样,一点也不敢响。最后只得狼狈地告辞出来。一条烟两瓶酒也被唐医生硬推了出来,死活不肯收。
黄牛夫妇像打了一场败仗,一路上垂头丧气、没精打采,默默地回到家里。谁知前脚刚跨进家门,吴利老婆后脚就跟了进来。他看看摆在桌子上的烟酒,黄牛夫妇一脸的苦相,顿时明白了什么,她对黄牛夫妇说:“现在求人办事,靠这点烟酒不行了。不出手个千儿八百的,人家根本不睬你。而且要一个人送去,两个人他还不要。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帮你办事,也是要冒风险的。”
没想到吴利老婆的几句话,竟把黄牛夫妇一下子点拨通了。他俩对望了一眼,恍然大悟。黄牛问吴利的病看得怎么样?吴利老婆说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反正生了这种病,只有听天由命了。说着又用手背去擦眼睛,却未见有眼泪,便显得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吴利老婆问黄牛,有没有去找过赵书记?黄牛连忙说找过了,并把赵书记的话转告给她。吴利老婆听了连声道谢,高高兴兴地走了。
黄牛夫妇商量以后,决定从留着给儿子读书用的全家仅存的五千元存款中拿出一千元,由黄牛一个人去送给唐医生。果然,这次唐医生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毫不客气地笑纳了,而且当场改好了病历。临走时唐医生还叮嘱他:“病历是没有问题了,但其他方面的工作也要做好。”黄牛想起赵书记的话,连忙说:“已经去做了,已经去做了。”唐医生说:“这就好。我看你是个老实人,才提醒你一下。换了别人,我也不会管那么多事。”
黄牛到厂里填病退表时,赵书记问他医生的工作做好了没有?黄牛说:“做好了。”赵书记说:“劳动局那边我已打过招呼,他们说只要医生这边通过了,他们那里没问题。”
到了医疗鉴定那一天,黄牛胸有成竹,早早地就去了。劳动局大厅里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看上去体格健壮,却一个个都哭丧着脸。有的靠墙站着,有的坐着头伏在桌子上。黄牛改了病历,总归有点虚,想想还是小心为好,便也学别人装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后来吴利也来了,他朝黄牛会意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没说。黄牛忽然发现鉴定医生的桌子上摆着一些医疗器械,便感到有些不安。黄牛看鉴定医生简单地问病人一两句话后,很快就在病历上签上字,病人也就一个个站起来走了,轮到吴利也是这样,那些医疗器械很少去动一下,便又放心了一些。轮到黄牛时,鉴定医生却一反常态,先是仔细的看了他的病历,然后量了他的血压,听了他的心脏,还抽了他手指头上的血液。黄牛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问医生怎么样?医生说:“你先回去吧,结果以后会通知你的。”说着在病历上写了一些弯来弯去的字,黄牛也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然后医生把他的病历放在另一边。黄牛更觉不妙。出来以后,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奔向市医院找到唐医生,唐医生办公室刚好没人,黄牛慌忙告诉他鉴定的经过情况。唐医生听了说声:“不好,事情麻烦了。”黄牛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唐医生又问黄牛:“你怎么没有去做好鉴定医生的工作?”
黄牛说:“我又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病历写好就没事了。”
唐医生说:“那天我不是还提醒过你要做好其他方面的工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