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妹接到城里来的电报时正在地里汗流浃背地干活。乡邮员大声喊雨妹的名字,她立时三刻变了脸色:一定是治国打来的!什么事这么急?因为新婚不久的丈夫治国去大城市打工还不到一个月,只来过一封信,说是刚到,还没正式找到活儿干,等安顿以后再来信。还劝雨妹不要挂念,也不用回信,省点钱。怎么会突然来电报呢?莫不是得了大病?她拆电报的手止不住颤抖,今天早上起来她一直觉得右眼皮跳,怕是凶兆。一看电报,却是同乡大宝打来的,说治国出了工伤,让雨妹火速前往,——果然是坏消息。
雨妹后悔不已,当初就不该放治国走。可治国说为办婚事盖了房借了债,只有出去,才能多挣点钱。现在倒好,还不上债不说,治伤又要花一大笔钱,耽误了田里工夫还要搭上钱。雨妹也不是那种把钱看得很重的人,她更心痛的是治国的身体。
从未离开过家乡的雨妹心急火燎,匆匆打点行装,向治国的兄弟爱国借了点钱,星夜兼程赶往治国打工的城市。一路上搭汽车赶火车吃面包充饥,用了两天一夜总算到了。
出了火车站,雨妹没了方向,黑压压到处都是人群,车水马龙,高楼大厦,雨妹拿着电报东问西问,先问警察,上了公共汽车后又问司机,下了车再问行人,再摆渡过江,走了好多冤枉路,费了不少周折,总算找到了治国打工的那家工厂——一家修船厂。
厂门口站岗的见蓬头垢面、一身乡下打扮的雨妹急匆匆要往里闯,忙拦住她。雨妹急得眼泪也流出来了,幸好旁边一间接待室里出来了一个接待人员,听说雨妹是治国的家属,倒挺客气,很快打电话告诉了厂领导。一会儿,便有人来把雨妹接到厂会议室,高档水果点心摆了一大堆,拿雨妹当贵宾。来了好几个干部摸样的人,一一同雨妹握手,自我介绍。雨妹从未受到过这么高规格的招待,但她一点也没有受宠若惊,只是觉得诧异,担心,甚至感到胸口一阵阵发凉:莫非治国伤得很严重?
雨妹急切地问:治国在哪?伤得咋样?要不要紧?是不是在抢救?有没有生命危险?我要马上见到他!
领导们说:别着急别着急,你先坐下歇歇,长途跋涉很劳累,既来之则安之。
雨妹说,人没见到,咋能不急?
领导说,先吃饭先吃饭,这事还真不能急。人会让你见的,待会儿马上带你去。
雨妹虽然两天一夜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睡过一个觉,却一点也不想休息。她顿生疑虑,她一定要先知道治国究竟怎么了,要马上去见他,连一口水也不肯喝。
一个领导和蔼可亲地说,你坐下,听我们慢慢说:治国不小心从十多米高处跌入船舱里,伤势严重,正在医院抢救,目前处于隔离状态,家属暂时不能去探望。
雨妹的心口像重重挨了一记,她说,不管隔离不隔离,我要先去医院,哪怕能见到医生问问情况也好,我得知道伤在哪里,致不致命。领导们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大高个的领导用十分低沉和缓的语气对雨妹说,你得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治国的情况非常严重,非常危险。
雨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说,还有救吗?你们别瞒我!只要有救,哪怕卖房子卖家当借债,哪怕落下了残疾一辈子养着。你们快说实话!雨妹急得流下了眼泪。
高个子领导眼睛不看雨妹而看着地面,用低沉的语气说,治国摔下来以后,当时就不行了,在送到医院以前已经没气了。
雨妹一下子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已经躺在安静舒适、四处一片白的厂招待所里。 陪着雨妹的是一个女青年,她叫来了人,雨妹一看,是认得的,就是当初去村里带治国出来打工的那个矮胖个儿眯缝眼包工头老钱。雨妹不相信治国真的已经离开了人世,她哀哀地用企盼的眼光对包工头说,治国呢?治国跟你走的,你把他还我!
眯缝着眼的老钱脸上闪过一丝不容察觉的紧张,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做出痛苦悲伤的样子,用袖子抹了抹眼珠子,说:人死不能复生,我哪还得出啊。雨妹你想开一点,自己多保重身体。
老钱拿出一个纸包,一脸哀伤的表情,说:谁让我们是乡亲呢?我不会看着你不管,这是我的一千块钱,你先拿着花,出门在外,没钱不行。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等事故调查完了,修船厂总得赔几万元。他还说,大妹子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雨妹说,人没了,钱有什么用?我也不想白要你的钱。这事儿要是跟你无关,钱我会以后会还你的。我要知道治国是怎么摔下去的?他一向稳当,年纪轻轻结结实实,好好的,怎么会摔下去的?再说,在离地几十米的地方干活,爬那么高,你们施工队总该有个防人掉下去的法子吧?
钱包工说,当时我没在场,我也不知道。不过保险带我都发给他们的,每次都叫他们系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许是治国自己不当心,保险带没系稳妥吧。
雨妹不相信。雨妹虽没见过大世面,可读过书,脑子不笨。她跟治国都是“抓纲治国”那年生的,还是小学同学,青梅竹马,了解秉性。治国平时心挺细的,从不楞头楞脑毛手毛脚。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治国会稀里糊涂连根安全带也不系。她想,我得弄清楚治国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硬撑着坐起来,说要去出事的地方看看。
钱包工说,好好,你要去看也行,就由着你。不过你也看不出什么的。反正上头会派人来调查的。
雨妹随钱包工来到修船厂,老钱指给她看又大又长又深的船坞,说治国就是站在那上面搭着脚手架的地方干活的。雨妹走到脚手架上往下看,好高啊,就像站到了家乡的山崖峭壁上,从这里摔下去,哪还有活路?雨妹看见有很多工人们在忙着干活。见有人从脚手架上下来,雨妹逮住一个就问一个:治国是怎么会摔下去的?可他们一个个却都摇头说不知道,没看清。有的说当晚不在场,有的说光顾了干活没注意,有的欲言却止。脚手架上的工人们纷纷对雨妹投来同情的目光。
雨妹看见了同乡大宝,像见了救命稻草,急忙问他。大宝说,出事当时是晚上九点多,周围灯光很暗,看不太清。只听很响的一声,然后有人叫,有人摔下去了!大宝便赶紧拉了旁边的人跑下去救人,抬上来才知道是治国。抬治国上救护车去医院时,只见他昏迷不醒,身上满是血迹,腰里还拖着根断了的保险带。雨妹想再问,也问不出名堂,便要求去医院看治国。
大宝便要求厂领导派车陪雨妹去医院。
治国被白布盖着静静地躺在太平间,孤零零的,一动不动,再也听不见雨妹的声音了。她觉得治国好像没闭眼,似乎想告诉自己什么,可雨妹什么也不可能听到了,治国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雨妹哭得昏天黑地,被护工们好容易才拽了出来,她瘫坐在车上,不知什么时候回到的招待所。
雨妹在招待所住了三天,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联合调查组的结论。她想起了年迈的婆婆和卧床不起的父亲,她牵挂家里的猪和鸡鸭,还有那一亩三分承包地,可雨妹不能回去,她要等治国的事了结了才能走。
乡下那头见雨妹没回去,很不放心,因为雨妹已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哥哥雷生和小叔子爱国也到城里来了。于是他们一起陪雨妹去找修船厂的领导。
厂领导们很忙,等着要接待的人很多,一批一批地进去出来,好不容易轮到雨妹。领导很和气地接待了雨妹他们,给他们看合同。合同上写着,甲方将工程发包给乙方,乙方负责完成船舶的涂装工程,安全由乙方自己负责,如出任何事故均由乙方自行解决,甲方概不负责。甲方是修船厂,一次性付给已方工程劳务费。雨妹看到已方负责人一栏里赫然签着老钱的名字。修船厂领导说,死亡事故调查结论出来后,如果不是治国自己的责任,雨妹就该从老钱那里获得赔偿金。修船厂已经尽了道义上的责任,而事故赔偿跟他们是没什么关系的。
雨妹这才觉得自己有点糊涂,她还一直以为治国的事要由修船厂负责呢!这会儿刚知道该找老钱。她差点把钱包工当成了大发善心的好人了!这样看来,船厂还真没亏待自己,住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要她付饭钱住宿费,厂里接待雨妹的人还说,那些钱都是修船厂垫付的,等事故处理完了再结账也不迟,要实在有困难,以后慢慢还也行。
于是她只好和雷生爱国他们天天跑区劳动局公安局,等事故结论出来。又过了三天,好不容易等到联合调查组的结论出来了: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主要由于治国连续工作时间过长,疲劳过度,早班连中班干了好几天,晚上干活时打了瞌睡,不留神仰面朝天摔下去,造成高空坠落,后脑勺着地脑震荡而死亡。而且因保险带超时使用,已经磨损破旧,早过了使用期限应该更换了,在治国下坠时保险带断裂,这也是造成事故的直接原因之一。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该由施工单位包工队负主要责任,治国本人安全防范措施不严,没有仔细检查保险带,负次要责任;用工单位修船厂没有严格监督,也要负一定的监督责任。调查组的人告诉雨妹,她应该找老钱要求赔偿经济损失,至少不低于5万元 。
雨妹他们便去找钱包工,可一时半会却找不到他。人家说他从不坐在办公室里,也不住在外包队宿舍里。雨妹到他们干活的现场,也看不见他人影。修船厂的领导看雨妹焦急万分,便劝雨妹先把治国的后事办了。天气炎热,雨妹知道拖一天,要多付几百元存尸费,到时候找钱老包要,他肯不肯付都是问题,只好听了修船厂领导的。厂里还给付了丧葬费,饭钱和住宿费,雨妹觉得他们还挺通情达理的。可他们说大部分赔偿金得由她自己去跟老钱要,因为钱包工他们那个工程队质量不好,修船厂和老钱的那个包工队的业务关系已经结束了。
雨妹他们听说老钱跟附近城郊好几个厂都有劳务关系。可问张三问李四,左打听右打听,都说老钱难找。他忽而在这个厂,忽而在那个码头。听说光他住的地方,也有好几个。同乡大宝告诉雨妹,老钱花钱包的二奶三奶加安徽乡下的老婆共有三个之多。连上海的大经理大老板也没几个这么大胆的。这可苦了雨妹他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