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身份变了脸相也往往随之变，从一些照片，尤其老照片，包括戏剧照、电影照、标准照里就能发现。

　　有时，看照片怎么也不很像，尽管还是（比如）小小的眼睛、隆隆的鼻梁、尖尖的下颔、长满拉杂胡子的发青脸颊，可就A不像A，B不像B了。因长相变了或胖了瘦了吗？不。

　　从活生生变得没个性，硬梆梆、干巴巴、呆板、不鲜活，甚至酷似腊人，或像是“典型化”“标准化”的图解。

　　也许因受文艺“典型化”影响，也许因受装腔作势做派的熏陶吧。文艺作品就常常不是活生生，没有人情味，没了原来的影儿。

　　因为对文艺的要求太高，“推动历史发展”“体现党性原则”“发挥无产阶级战斗功能”……条条框框一大摞，那沉重的任务当然免不了背离生活，成了干巴的。

　　曾叫做“三突出”：“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要这又要那，不按生活本身的规律，生动活泼岂不化为乌有——顺便说一句，照相的排次也是讲究“三突出”的：突出领导、领导的领导、领导的领导的领导。

　　参加过几次剧本讨论会，听过几次高官指示。无论叫讨论还是指示，无非是贯彻精神：比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更”带有普遍性。

　　一连串七个“更”意味什么呢？就是要服从政治需要，不能为艺术而艺术，要成为党的“喉舌”，起“齿轮和螺丝钉”作用。

　　作者为那许多的“要”搜肠刮肚，通宵达旦的编、马不停蹄的改。主管部门满意了便一声声表扬：“越改越好！”

　　其实是越改越糟，越改越虚假，越改越脱离生活，越改越不真实，越改越没有了戏、越改越不好看，越改越公式化、概念化、符号化，越改越干巴巴没有趣味了。

　　大学时学过“典型”，倒来倒去的背，尤其背那七个“更”，背个滚瓜烂熟混高分，可没搞清楚怎么做到七个“更”。

　　后来渐渐明白，要“反映一定社会本质”“代表前进的方向”“是主流而不是平均数”，生活本身不是那样怎么办？就是靠编造，东扯西拉、拼拼凑凑。

　　细想，照相也是如此。照片里的工人要比真正的工人更“工人”，照片里的英雄应比真正的英雄更“英雄”，照片里的领袖须比真正的领袖更“领袖”。如此指导思想拍的照片，当然就一本正经、硬梆梆、干巴巴、没有生动活泼了。

　　生活中英雄与领袖也是长着鼻子眼睛的平常人，不一定就有英雄的模样和气概，可非得要表现典型，生活中的领袖不一定都大模大样，可一定要照出巍巍然，于是在“画鬼容易画人难”的困境与无奈中便宁把领袖塑造成了“神”的模样。

　　其实人和英雄伟人都是人，上了床就与平常人一模一样，甚至与畜生没有多大区别。比如大胡子马克思的标准像多么伟岸，实际上呢，据说他把女佣的肚子弄大了还要恩格斯顶替，恩格斯临死才把这密码告诉他顶替来的那个养女。

　　典型是按“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更”带有普遍性的原则编造，通过“去芜存真”“去伪存真”“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达到的。

　　“芜”是什么？“芜杂”“芜秽”，又叫“糟粕”，指肮脏的事、肮脏的思想、肮脏的行为等见不得人的东西。

　　生活中处处有两面性，有“光明面”和“阴暗面”，有美和丑，有“芜”和“真”，有精华和糟粕。哪个阶级、群体、个人没两面性呢。

　　典型偏要把人打扮成单面的，领导阶级及其代表只能有“光明面”不能有“阴暗面”，只能有美不能有丑，只能有“精华”不能有“糟粕”，只能有“真”不能有“芜”。

　　理由是英雄的缺点不是本质，做错事是阶级敌人的捣乱出来的，品德变坏是被拉拢腐蚀，是经不起“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

　　典型论眼里的“真”并不指真，伪并不指假，“去伪存真”不是把假的去掉保存真的，而是看是不是符合“无产阶级”功利。所以要掩盖阴暗面，泼在别人身上。好思想、好品行是阶级本质，没就添上以合阶级本质。

　　按阶级分析工人阶级是“最大公无私、最有远见，最有组织性与纪律性”。可惜仅是理论概念，具体工人，包括代表者也不一定最大公无私、最有远见……所以就“去芜存真”，编造成最大公无私、最有远见……凤毛麟角却要成为榜样被敬仰模仿、顶礼膜拜，不塑造典型行吗。

　　听说一带头跳入水泥池搅拌水泥的原本是技术人员，因为不符合政治需要和竖立典型的要求，不符合歌颂谁的要求，于是不得不“张冠李戴”，让工人代替当英雄。

　　典型又称做“美化自己、丑化敌人”，称做“长自己志气、灭敌人威风”。

　　还有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人为“典型”也不看“平均数”，不顾真假虚实，不管有没那么回事，不在乎可信不可信。一定要把反面人物表现得可恶、可耻、可憎，用以激发人们的仇恨、厌恶、鄙视、藐视，精神也是七个“更”字。

　　哪七“更”？举一反三的推想，一定是更丑、更恶、更卑鄙、更可恨、更残忍、更肮脏、更让人咬牙切齿。比如说美国政府帮助中国抗日，是因为某某和美国人睡了一觉……

　　好事全“典型”进来，坏事全“典型”出去，或者是锦上添花，或者是瘌痢头上还要流油，不上“天堂”就下“地狱”。

　　不相信吗，深入了解看看，有多少“英雄”是真的，多少“坏人”是假的。比如“收租院”中的大坏蛋刘文彩还是个开明士绅，他办吃住免费的学校培养了许多做出贡献的知识分子。

　　看第一版身份证时，照片中的恶狠狠模样忽然让我产生联想，如同大街小巷通缉令中的照片，一个个都是坏人相。

　　莫非把人照得那么难看是早有远虑，一旦需发通缉令时能随手擎来现成的坏人照片。不敢说摄像者有这意图，客观上确实起到作用。

　　第一版身份证更令人难堪的是画面装饰，竟然如同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啊，悲哀，伟大的人民被“铁丝网”笼罩着。不知道是“典型”需要还是设计者麻木不仁，或者是水平蹩脚，还是不把人当人看。炎黄子孙被糟蹋成什么样哦。

　　美丽山河处处是，宏伟的、旖旎的、瑰丽的、春光明媚的……有伟大的长城，有雄壮的黄河，有辉煌的故宫，有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偏偏选让人产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视觉效果，总不会出于“典型”的需要吧。

　　现在好了，新版的身份证不再令人恶心了，不再让人联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摄像师们居然只会拍英雄像领袖像，百姓身份证的照片拍得那么糟糕。

　　照片本是小事一桩，各自不同大不一样；

　　有模有样体面凛然，豪气十足八面风光。

　　身份证照可真寒酸，炎黄子孙体面玩完；

　　有褒有贬有捧有砸，究其缘故该属哪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