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初,一段日子报纸天天刊登:“不法奸商、五毒泛滥”“一场轰轰烈烈的五反运动”等等。学校系领导要我们也参加到阶级斗争中去——“有我们什么事”,我们不理解。
“要在阶级斗争中接受教育,树立阶级斗争观念,锻炼对敌斗争意志!”政治辅导员这样说。于是我们去接受了一个晚上“阶级斗争教育”。
去之前先在教室务虚。通过读报弄清“五毒”是指行贿、偷税、漏税、偷工减料……当时还有个新名词叫做“糖衣炮弹”。我们还学会了“不法奸商休想逃”的那支铿锵有力的歌。
我们每天早晨全班读一次报。报纸上说,资本家非常恶毒,拉拢干部,要他们住洋房,拿钱贿赂他们,让女儿勾引他们,叫做“糖衣炮弹”。我们首先从理性上认清资产阶级和敌人的本质,激发起对“奸商”的仇恨,树立起对敌斗争的决心。
这天晚饭后由班长领队,十几个同学一起步行来到上海最繁华街道的一家小店。是“夫妻老婆店”的规模,仅一排柜台和一排布架。
我们爬着又窄又陡的楼梯爬上“会议室”他们就一个人,我们则挤在靠墙的木凳上,前面空出来一小块地方留给被批斗的“奸商”。
我脑子里的“奸商”是“公式化、概念化”形象的,漫画和活报剧里的样子:肥肥胖胖、迈不动腿、两颊红润,西装革履、嘴里刁根香烟、两边的腮帮子鼓鼓的,头发油光水亮,嘴唇上有两撇小胡子。
坐定后,一“领导”,也就是店员中的积极分子来给我们介绍情况。他没有介绍具体情况,只是讲阶级斗争,要求我们斗争要狠,口号要整齐,歌声要响亮、雄壮、有力,操着吴侬软语说:阶级敌人是很狡猾的,火力不凶猛敌人决不会老实交待。
过了一会儿有人上楼来通知:资本家马上就要来了!这时,我有点儿心跳,还有些好奇,有同学赶紧呃呵呃呵的亮好嗓子做呼口号唱歌的准备。一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我们就开始提高嗓子呼口号。
出乎意外,来的不是庞然大物而是个小老头,样子老实巴交,不像一个施放“五毒”的奸商模样。被泼了一盆冷水,泄了好些气。旁边的同学干部小声说:人不可貌相,坏人不一定坏到脸上。
来人矮小文弱,低着头,整整齐齐的穿着蓝色人民装,戴蓝色制服帽,嘴里没有刁香烟,没有两撇小胡子,头发也没不是溜光。那年代有人把西装穿在人民装里面,我仔细瞧,他人民装里面也没有西装。
老板一进来,我们便随着班长唱着那支节奏铿锵的歌。可惜我们的女班长声音尖细,喊不出雄壮的气氛和力度,缺少慷慨激昂和义愤填膺的气势。后来,一位叫做“小胖”的男同学顶替她。“奸商”始终低头不语,没有交代也没有抵赖,始终低头哈腰。
没有人揭发“奸商”犯了哪些五毒,一个多小时中间,我们就是喊口号唱歌;喊了一个晚上的口号,唱了一个晚上的歌。
回想起来,一个晚上的阶级斗争不过是“虚晃一枪”“无的放矢”;在教室里务虚,在“阶级敌人”的面前照样还是“务虚”。
我们太嫩了,没有对敌斗争经验。可惜我们的政治辅导员没有一同去,他一定比我们有对敌斗争的“招数”。
只记得歌词中的“不法奸商,休想逃”一句了,节奏感很强,很有震慑力。那年代的歌大多是这种铿锵有力和口号式的。可是老板“装”成若无其事,如同“姜太公钓鱼,稳坐钓鱼船”。
放弃了一个晚上的夜自习去接受“阶级斗争教育”,也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教育,更不明白对运动的进展起到什么作用没有,也不知道那老板是怎样的毒。那是爿布店。后来没有再去,我们的政治辅导员也没再吭声。
听说现在的食品和药品,甚至连玩具、墙面涂料等都常常有毒。那时没听说毒的事,没有含毒食品、含毒药品的传言,不像现在沸沸扬扬、触目惊心,吓得人惊慌失措,这个不敢吃,那个不敢喝。
唉,总不能人人上山当和尚、当尼姑,只喝山泉水,总不能如同和尚尼姑自己种菜,自己栽稻,自己养猪,自己做豆腐吧。
有毒产品是“工人阶级”亲手生产出来的,他们岂能不知道?工人阶级中有许多代表,包括大代表、大大代表,中代表、小代表、小小代表,数也数不清的代表,他们是最有觉悟、最先进、最具有革命性的。工人阶级和他们的大大代表、大代表、中代表、小代表、小小代表们怎么可以给这些有毒的食品药品“开绿灯”呢,怎么就能容许这个“品”那个“品”上市卖呢?
现在的老板们怎敢一手遮天?就不怕和从前一样,找些孩子去他那里提高了嗓门唱起“不法奸商,休想逃!”的歌吗?
媒体报道,一地方卖假药还有合法批件。当记者走访其管理部门时,部门负责人千方百计的躲了起来。
电视节目里的那“戏”可真是好看,记者在过道的这头追,“负责人”在过道的那头跑;这头追的人理直气壮,但驮着很重的摄像机跑不动,路又不熟;那头跑的人虽然胖乎乎,却很快,路又熟悉,低着头猴着腰,一刹那之间就没影儿了,简直如同看小品。“丑媳妇”就是躲着不肯见“公婆”哪!
是不是利益均沾?是不是共享共荣?是不是一起发财?从前不是主张大家“问一个为什么”吗?看来是该“问一个为什么”了。
我住的这栋楼,建筑过程中“拆烂污”,墙上一个大洞。有人提了意见,包工头便将一把稻草塞进去,然后在外面抹上一层砂浆,如同变戏法,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又一次,半截墙让一女质检员轻轻一脚就踢崩了。“老板”嫌女质检员太“横挑鼻子竖挑眼”,要求房主调走那个女质检员。果然,我们的“房主”领导,“炒”了女质检员的“鱿鱼”。
质检员本来是为了维护房主的利益,可是关系变了,房主的头头脑恼反而护着包工头,帮着包工头说话,叫做“和包工头一个鼻孔出气”“和包工头穿连裆裤”。此种种疑题,不知该怎样的“问一个为什么”才合适。怪我当年没有学好辩证法呵。
几十年里参加过许多这样莫名其妙的“阶级斗争教育”。不知道是那个年代太严还是现在太了,不知道是那个年代太左了还是现在太右。
那个晚上的“阶级斗争教育”,是许许多多记忆之一。因为印象特别深,所以就耿耿于怀、久记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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