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送老黄毕业的聚会上发现他心里的沟壑。
　　
　　老黄研究生毕业，进了一所高校。大家为他践行。酒过三巡，大家吆喝让老黄唱上一段。他讪讪地笑着，顿了几顿，说那就唱一段吧。
　　
　　老黄家在山区，考入导师门下读研的时候已经近三十了。他头回见导师时，脸上堆满谦卑的笑容，谈到读书和未来的期望，他又一脸的惶恐，坦言自己读书不多，而对于未来，他缄默如一块土。
　　
　　平日里拘谨的老黄，说唱就唱了，昂头开嗓，他的嗓子像是农家屋檐下挂着的红辣椒，亮堂堂响在包厢里面。“说起那山沟沟，山沟沟里的草；山里的女子，水润润的好……”山乡小曲的感觉不同于KTV里时髦而虚浮的声音，我这时候才发现老黄的声音浑厚，底气十足。歌声里，他的目光从闪烁和慌乱一跃变得有些寥廓高远，让人感觉是站在山峁上放歌。歌声提起来要翻过前面的山头，伏下去会落在尘土中间，或者还能在干涸的山间找到一点水，婉转着就有点滋润。
　　
　　在这之前，我有些轻视老黄，因为他的性格、行事和卑微的让人无法忍受的理想。老黄读书认真，他读导师布置的书，做笔记，不逾越、不延伸；谈专业问题时，他只会重复一些老生常谈的观点，他不会激扬文字，没有书生意气。一切都这么平凡，像很多励志故事里面还没有得志时，唯唯诺诺的男主人公。有次谈到对未来的期许，他大着胆子，道出了自己最大的理想：毕业之后，能进个像样的单位，工资一定要超过2000元。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非常认真、坚定，说完还咽了口唾沫。
　　
　　亮完了嗓子要叫好，叫了好又接着喝酒，老黄那天像是件皱巴的衣服，终于熨平顺了。喝了不少酒，攒了不少醉意，酒罢人散，我扶着他到我们宿舍休息，最后一次告别学生宿舍。
　　
　　老黄的历史我其实不很熟悉，和他一起出门参加过学术会议，车经过他家乡地界的时候，他看上去比较急躁，看着那些光秃秃的山头，他不像平日里那么沉默。
　　
　　醒了酒的老黄开始念叨他家乡光秃秃的山头了。老黄在山里长大，在山里干活、念书，挣扎着读完高中，考进一座非省会城市的师专。他们那里学生学习苦，成绩好，隔几年就能出个名牌大学，他考上师专，没有任何人为他感到欣喜。山里土多、草少，地里只能种出土豆。老黄告诉我，他最感亲切的东西就是土豆了。在学校时，他喜欢一个女孩，听女孩说爱吃土豆，假期就背了一麻袋土豆送到女孩宿舍，一时间成为学校里的笑谈。追求女生，我第一次听到送土豆的。
　　
　　师专毕业，不敢有什么改变生活的奢望，老黄回了家乡，当了山乡小学的教师。
　　
　　学校在一个山峁上，一年级到五年级，四十多个学生，老黄教语文、数学和历史。老黄说山脚下刚好有条高速公路穿过，那里设了个收费站，这个收费站保证着乡里每月能全额发放他的工资，796元。老黄说他曾经非常满足这个生活，他可以在假期帮家里干活，算是个能多挣一份钱的合格农民。
　　
　　老黄也有心慌的时候。农闲时候，晚上放学吃完饭，天整个暗下来，为了省电，他不会早早点亮学校的电灯，他坐在学校外的土堆上，俯瞰山脚下的公路，数着过路汽车的车灯，每天记一个数字。他也会冲着看不到人的山头唱歌，唱的就是我听到过的那些曲调和歌词。老黄说，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变得荒芜，这里少雨，山上一片灰黄，长不出什么绿色，但他心里却长满了杂草。
　　
　　重新让他有希望的是一次学校交流。他这个山峁小学对面的山上也有个小学，那是省会城市郊区县里的小学，这一点细微的差别产生巨大的差异。那个他能遥望见的学习，和他的学校隔着一个小山头，干同样的工作，因为隔着这个山头，人家的工资比他足足多了102元，几乎要达到900元。这件事情让老黄有些冲动，他在心里偷偷地算着，一个山头就多出一百多块，从这里一路数到那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省城里，他的工资不知道能多出多少来，至少能超过2000元。
　　
　　有这个念头的时候，老黄发现自己已经快28岁了。他刚刚度过一个人生中最无聊的假期。村里的一个小伙在山里找着打野兔，他跟着看热闹，土火枪响过之后，他撒开两条长腿朝瞄准的地方飞奔，看看有没有收获。他说后来他意识到，那个时候，他就是一条猎狗，而他很乐意变成这样一种动物。一直到他想到迈过山头能得到超过2000元工资的时候，他才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命运，他要迈过那些山头，一个山头值100元，他要数到2000元，而不是做一只月薪不足800的猎狗。
　　
　　老黄是站在我宿舍中间讲完这些故事，酒精让他有些激动了。他很满足的样子，因为从马上开始的这份工作里，他可以拿到每月超过2000元的工资，他数了很多山头，不再当一条猎狗。
　　
　　说完这些话，老黄撂给我一句话：小王，你现在可以嘲笑我这份非常卑微的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