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18岁的我到广东打工，进了丽姿时装厂做中烫工。因为厂里做的全是出口高档时装。我们每个车缝组除了20名车缝工外，都配有5名中烫工。中烫工先要把衣料的袖口、衣领、裤腰、衣服前门襟等散料全部贴了衬布，烫平展后才由车缝工压线车缝。中烫工是车缝工的先锋军和重要保障力量，但中烫工必须站着做事，每天站立十三四个小时，辛苦极了。
　　
　　我进厂满三个月时，一天，厂长给我们带来一个30岁的男人。名叫周艺，说是新来的组长。我这才知道老组长突然辞职走了。周艺是四川人，瘦高的身材，说话嗓门也大，但老是趿拉着鞋，因为是夏天，裤腿也挽得一高一低。
　　
　　周组长穿着极随便，但做事却不随便，专横的很。他上班第二天就凶巴巴地对我们训话：“大家听着，往后我是你们的头头，虽然你们都是老员工，可我不管你们以前的做货方法多好，都得推倒重来！以前是‘王太君’，现在是我‘周太君’，炼丹方法不同，可效果一样！我让你们咋样就咋样，错也要按我错的来。”接着给员工分派工作，他走到谁面前，就往你工作台上一坐，把脚从鞋子里褪出来，蹬到对面的货架台上。大家都不习惯，只有忍着。
　　
　　由于厂里没有配置专职的货物收发员。一天，周艺派我跟同事阿艳去裁剪车间领裁片。当时厂里货赶得急，裁剪车间员工不分白天夜晚地猛裁，裁片码的像山一般高。我跟阿艳都是一米六的女孩子，搬了两只凳子垫在脚下慢慢取裁片。取着取着，软乎乎的裁片垛儿哗啦一下倒了过来，我俩摔倒在地上，差点压在布料下面。顾不得摔疼的膝盖，我俩心急火燎地整理裁片。有几个裁剪男员工也停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帮我们整理。
　　
　　正在这时，周艺从三楼车间上来了，见此情景，大吼起来：“好啊！叫你们来取点裁片，这种小事都靠不住，你们做什么事能让人不操心？你们说说，这是给谁发火呀？”
　　
　　帮忙的剪裁员工见他一吼起来就没完，忙打圆场，说这不是她们有意的嘛。周组长却眼一瞪：“咦？你是谁啊？我管教我的员工，关你们屁事！”接着继续唠叨说自已手下员工不服从管教，做事不认真，既给他丢脸还担搁了时间，说要罚我们每人20元款。我们又赔不是又求情，让他别怄气。最后周组长黑着脸命令我们赶快把裁片运下去，还命令：“下班后，各写一份检讨书交给我。”我跟阿艳觉得很委曲，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晚上下班后，只好趴在铺板床上写了一份检讨。
　　
　　次日早晨一上班，我先把检讨交上去。周组长看了一下，却沉着脸指着我的检讨书说：“裁片洒落一地，造成工作失误，这种工作不认真的态度，是很不对的，今后坚决改正，请组长大人谅解多多包涵……”周艺瞪我一眼，问道：“谁是大人？组长是多大的人？有大人就有小人嘛？小人是谁？你说你是啥态度？你含沙射影讥讽谁呢？”
　　
　　天啦！遇见这种二愣子组长，我真无话可说！我的眼泪唰地流了满脸。可周组长啪地一拍桌子：“不服从管理，态度恶劣，罚款30元。”他开了一张罚款单，扔给了我走了。
　　
　　经过这件事，我看出他是个斤斤计较，遇事不肯善罢甘休的小男人，往后，我对他敬而远之。可是，麻烦还是来了。
　　
　　第二天，分配工序时，周组长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不动声色地把难做的货拿给我做（因为中烫工是集体记件平均工资，多做也没有浮动工资），还总是催促快点快点。我上厕所都没时间。有时，我刚加紧做好了手中的事，还没喘口气，组长又派我去帮忙车裤耳、锁边。反正别想有空闲时间。
　　
　　一天下午上班时，我提前5分钟进入车间。车间里还没有几个人。我向自已的工作台走去，却蓦然发现周组长站在我的烫台旁边。我一愣，心想不知他又要玩什么花样。这时，他弯腰拾起一片布料来，在我面前一抖说：“这么大的一块裁片掉在地上，你都看不到？眼睛长到哪里去了？只顾下班抢着向外面跑？厂里规定裁片掉到地上要罚款难道你不知道？”哼！你听人家的话，还挺押韵呢！但当时我闻言愣住了。自从我搞清楚他的德性后，处处小心，特别是下班时，精心检查我烫台上的东西，我能让裁片掉到地上而不顾吗？我不由心里一凉，说：“我没有……”
　　
　　“还想狡赖吗？证据还在我手里呢！”周艺瞪我一眼，边说边走向他的工作台，“先罚款50元作个警告。”很快开了一张罚款条拿过来。我再次张口结舌，泪水无声地流淌。
　　
　　25号是厂里闸帐的日期，各种票据都要上交厂部。这天，我正忙碌着，周组长走来站在我身边说了一通话。我听明白了。原来，他要向厂部上报罚款单了，他是叫我去买一把大剪刀回来。因为组里配裁片和他剪纸牌时，老是拿对面组里的剪刀，人家很不乐意。他让我买一把剪刀回来，大家用起来方便些，同时这个月我的罚款单，他就不交厂部去了。等以后集体有剪刀用了，这把剪刀我可以带走。这时我仔细一想，才明白当初掉裁片及现在买剪刀，看起来风牛马不相及，其实，是他一早就精心设计的连环计。
　　
　　多有心计啊！我心里很难受，本不想去买，可工友阿艳拉我到一边分析了眼前的“形势”，午餐后休息时，我才去街上买了一把32元钱的大剪刀交给组长。他当着我的面，把掉裁片的罚款单撕毁了。
　　
　　进入8月，因为厂里货少了一些，加班时间相对短了一点，组里中烫工可以轮流提前下班。可每当轮我时，组长都说这批货要等着出货的，就提前下不了班。一天晚上8点40分，组长对我说：“你可以下班了，先回去休息吧。”终于我可以提前下班了，我暗暗高兴，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走向宿舍。可我刚到宿舍，大家后面也就下班了。我想，又中招了。下次又该轮我拖班了，这样我不是反比以前干的时间还长？回想我常常累得腰酸背疼两腿浮肿，这全是周组长对我的“奖赏”。这人怎么这么强的报复心眼啊！我知道在这里干不安宁的，就连夜写了一份辞工书，打算交上去。
　　
　　可躺在床铺上，我又犹豫了，我想，我不甘心就这样让他把我“整走”，这样，不正中了他的下怀，让他高兴吗？还是再咬牙干一个月吧。于是我撕了辞职书，咬紧牙关更努力地工作。
　　
　　转眼下月25号到了。这天我正忙碌着，忽听一阵吵闹。我循声看去，只见周艺跟男工李力打起来了。一会，周艺撒腿向洗手间跑去。我忙问身边的人是咋回事，才得知组里的女工小兰家里有事，昨天紧急辞工走了，空出了电脑控制的缝纫车。李力想坐这台电车，把东西都搬过去了，可组长不让他坐这台车，说先空着，再等待安排，不知要留给谁？但李力偏要坐，把东西放好就往机头上穿线，周组长把他拖下来。三拉两拉，两人打起来。李力的哥哥见周艺个头大怕弟弟吃亏，也过去为弟弟帮忙。周组长见事情不妙，就躲到了洗手间。过了一会儿，周艺跑到厂部告了李力一状，说李力不服从指挥还打破了他的鼻子，厂里为了“支持组长的工作”，就把李力和他哥嫂一起“炒”掉了。
　　
　　可是，到了第四天下午，厂长把周艺叫去了。过了一会儿，周艺黑着脸回来了，嘴里骂骂咧咧的，开始收拾东西。这时，阿艳凑过来附耳对我说了一通，我才明白了。原来，组里一下少了四个老员工，生产任务老是完不成。赶不出货来，我们加班延长是家常便饭。大前天，周组长心一急，指导做错了一批货。这批货出了厂，现在客户来找麻烦，厂里很生气，派人来组里搞基层暗访，没想到26名组员，都说周艺不会懂管理不适宜做组长。厂里就决定炒他“鱿鱼”了。
　　
　　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周组长走的时候，阿艳对我说，买卷炮来放一放，庆祝一下。我说，还是算了，别费神了。我暗想，周组长同样是打工的，也不容易！不过，都在人家屋檐下挣饭吃，他就是不明白和气生财的道理。唉！他这样做是自欺欺人啊。
　　
　　9月10号那天，我正在上班做事，生产厂长查勋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阿钰，从明天开始，你就是组长了。”
　　
　　“啊？”我的嘴张成O型。
　　
　　“这是厂部的安排。”厂长说。原来，这段时间车间调整机构，新购了5台大型贴衬机，并把10台锁边车分过来，组成一个新机组，要提拔一名有经验的员工当新组长，他们在车间进行了考察，没想到8个车缝组的组长，一致推荐了我。原因是，说我吃苦耐劳，既会贴衬布又会车裤耳、开锁边机，技术全面过硬，而且工作能力及面对困难的毅力强。最明显的事例是，一次在2个小时内，我车好了600根裤耳子，无人能比。
　　
　　次日，厂部正式宣布了这个决定。那一刻，我心潮荡漾：是磨难让我变得成熟的；是“仇人”周艺“逼”我当上了全厂最年轻的管理人员。
　　
　　（原载《当代青年》2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