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胡子”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当年他是我们公社《五七大军》下放干部的总头头。下放前属副处级,去公社后是公社委员。 叫他“刘胡子”其实他并没有多少胡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年代懒得打理,不修边幅任由着胡子自己长,于是脸颊一片青黑,如此而已。那年代的人大多不太修边幅,尤其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候,更没什么好讲究的。 他穿着马虎,常年和泥巴打交道,不马虎还不行呢。“刘胡子”常用细绳子把裤脚管扎起来,活脱一个农民形象,如果上舞台扮演农民,都不用涂脂抹粉换服装了。冬天还在棉衣外扎一根绳子,比农民还要像农民。 没有谁叫过他刘胡子,我也没有这样叫过。这名字是我为儿子而想出来的。亲切一些的称呼他老刘,疏远一些的则叫他老刘同志或者刘同志,下放知青大多数是尊称他刘主任。 一次刘主任下基层,关心关心大家,问问有些什么困难没有。我儿子那时才三岁,看见他个头高大又是乌黑的半脸胡子,怕得赶快躲进厨房不敢出来。 后来儿子如果不听话,贪玩、不肯好好吃饭睡觉,我便用“刘胡子来了,刘胡子来了”吓他,连一起下放的邻居也常常“刘胡子来了,刘胡子来了”的。儿子问那是谁,我说是桃花涧,就是那个云雾茫茫高山上的,他专门抓不听话的孩子去那里。 给他一个不甚温文尔雅的名字实在不该。因为不是一个系统,回城以后几十年没有见过,听说早去了西方极乐世界。在这里且对着空中说一声:老刘同志,对不起了! 一次我去公社办事。因为打算长期落户当农民,医疗关系转去了。看病需要经过公社会计盖章。公社会计很看不惯下放干部,爱理不理、拖拖拉拉,盖一次章很困难,总是说没时间。 会计高高瘦瘦,是那种麻杆褪,两只胳膊上戴的黑色袖套已经发光,还箍得紧紧的,给人的感觉是一天到晚都在干活,其实他打哈哈的时间有的是。 一次俩年轻人来公社办结婚证,新娘提着一竹篮子香烟、瓜子、花生、水果糖往他办公桌上倒成一大堆,说了一句:各位领导,请大家抽喜烟、吃喜糖。 会计一吆喝,旁边办公室的人全来了,有的抢喜烟,有的抓喜糖,有的捧一大捧喜花生和喜瓜子。然后会计便一边吐着一个个烟圈,一边热情的问起新娘子来,比如:你爱他吗,爱他什么呀,什么时候恋爱的,怎么恋爱的,要新娘子一个个问题回答,羞得新娘子一脸通红。 我去盖章他却是非常冷淡,不搭不理。从家里来这里要走一个多小时山路,看完病又要走一个多小时路,心里好不高兴便发了牢骚。不料他骂了起来:“臭老九,你们是来改造的!”我忍不住和他吵起来,正好公社书记来了,使了眼色,会计才赶快给我盖了章。以前印象里的农民都是善良、心地好、老实巴交的,这时候才知道农民里也有另类。 后来知道我吵架的那天,我们的头头,就是那位五七办主任当时就在隔壁,听见吵架的声音才赶紧脚底抹猪油、溜之大吉。看病名正言顺,钱是上面拨下来的又不要公社出。刘胡子当时完全可以过来帮我说一句,可是他没有。 也许是不敢,虽然他是《五七》办主任又是公社委员,到底还是下放人员,大概怕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就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龙离深渊任虾戏吧。 副处级相当于副县长,在公社会计的面前居然不敢吭声,怕得罪。听说他在公社开会时从来是轻声细语,丝毫没有官架子。 不过他对下放人员倒不这般懦弱黏糊、轻声细语,常常相当严厉还粗声粗气。至少每次集中办学习班,他做报告的嗓门高声朗朗,甲乙丙丁、一二三四的有滋有味,什么政治挂帅、人的因素第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等滚瓜烂熟,不愧是副处级。 一位女下放干部请假去上海探亲,回来晚了他居然通知扣工资。发给下放干部的办公费,他明令规定只许买纸笔文具或者农具,比如只许买尿桶不许买水桶。还听说一次公社会计反映下放干部看病自己点药,要这个抗生素那个抗生素,他就批评:太不像话了嘛,又不是馆子店里点菜。 他是北方人,个头高大,脸上黝黑,劳动表现很好,为了带动五七大军好好干,建水库时他总是走在前头,挑土比别人挑得多,跑得快,还吆喝大家唱歌,说一边唱歌一边劳动才不累。 他发起过一次吃“忆苦饭”,办“学习班”的日子里,中午吃饭不要钱,汤汤水水的在肚子里咕嘟咕嘟直叫,幸好仅仅是学习文件不要劳动,要不然哪里吃得消。 据说他在机关里是非常有魄力的干部,到农村才变得窝窝囊囊。在城里他有一句很自豪的习惯用语:“我是放牛娃!”这句话在城市是重要的政治资本,这里放牛娃算什么,农村孩子时几乎都放过牛,连女孩也骑上牛背呢,在这里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了。现在是“我是大学毕业”“我是名牌大学研究生”,或者“我从部队出来的”才吃香,历史的差异多么大啊。 他连续去我家几次后儿子也就不怕他了,他削过一支木头手枪给我儿子,从此儿子总是“刘伯伯刘伯伯|的叫他。还告状说我叫他刘胡子,说他是桃花涧来抓不听话的孩子的。还告状说,我要他叫地主婆做婆婆。“刘胡子”哦了一句,笑着说:“你爸爸这样立场不清呵,告得好,我就是专门管你爸爸他们这些下放干部的。” 自从毛主席号召“广大干部下放劳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便全国各地轰轰烈烈、红旗招展,一辆辆汽车载着千千万万的五七大军,沿公路盘桓,如同一条条长蛇阵,沿着山路盘旋而进。欢送的和迎接的鞭炮声、锣鼓声绵绵不断。 有人去了一年,有人去了两年、三年、四年。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觉得那里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没怎么觉得,除学会一些农活与生活知识,能够自掌锅碗瓢盆勺,自己喝水自己挑,自己吃菜自己栽之外,似乎没有学到什么。 毛主席指的是学习贫下中农的思想感情、阶级立场,可是私下里他们并不怎么恨地主富农,还悄悄的说地主富农的好话呢。 再说一次“刘胡子”是个好人。他真的是好人,要不然我儿子后来就不会不再怕他,反而对他那么热情,看见时总是“刘伯伯刘伯伯”的,一次留刘伯伯吃饭还特地从碗柜取出油炸花生米要他吃,说花生是他和爸爸一起载的,他还撒了尿在上面。 “刘胡子”是个好人,他对下放干部严格,他软弱,不敢在公社会计面前多话都是不得已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