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期间,在那个风景极佳的桃花涧下,除青山绿水、白云飘缈令人难忘之外,还有一个难以磨灭的影子。 他已不在人世,否则还不一定能写,要是他身背一个小红书包呼着口号寻上门来咋办? 他姓吴,人称吴混混;个子高高瘦瘦,然而有模有样;穿一件弄来的半新半旧已经开始发白的军上衣,一顶旧军帽扣在后脑勺上,帽舌还是皱皱巴巴的,弄不到军皮带便要来一条普通的宽皮带,紧紧的系在军服外,上衣的下摆还略微翘了起来,如同是女孩的裙衫,不同处是有一只血红色的某某造反司令部的袖章,紧紧的箍在胳膊上。 老乡说他是一把好劳动力,如果勤快,日子决不会比别人过得赖。可是他不喜欢种田,所以养不活自己,常常需要补助,或者是拆东墙补西墙,用他自己的话又叫做“接济一下”;他甚至有时候也顺手牵羊、偷鸡摸狗一把维持生计。 都是乡里乡亲的,揭不开锅总不能让一个棒小伙缺粮断炊吧。于是队里预“支”一点,有时候是邻里“借”给一点,虽然明知道这借必定要“打水漂”的。 一次,他从外面晃悠着回村,身上背一只小红书包,胳膊肘上系着那只红袖章,大步流星的进了村。他见人便略略抬起胳膊伸直了打招呼,洋洋得意。还偶尔停下来讲讲城里批判走资派、斗争四类五类七类分子的趣事,激动时口喷吐沫,天气热的时候则大汗淋漓,时不时的用巴掌往脸上抹一把。 他是革命造反归来,大概有什么事吧。进房门后他呆了,米桶现了底,一只老鼠从桶里面蹦了出来,大大咧咧的睁大眼睛瞪着他,还唧唧叫了两声,也许是说:“才捞着你几粒米渣滓,怎么如此穷酸”。盐碗里只有一只蟑螂,装油的瓦钵空空如也,粘住了几只半死不活的小飞蛾。 百姓有句谚语叫做“救急不救穷”。平日遇上这样时候邻里们多少会接济他一点,这次可不乐意再“打水漂”了。尤其看不惯他天天这里造反那里串连,所以一家家都说没有了,有人干脆大门紧闭。他心里明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道理,老账未还人家怎么肯添了新账呢? 月光洒在床前如银似水。他对美丽的月亮一点感觉和兴趣也没有,如“银”的月光又不能变成真的银子。才读了两年书,不知道“床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情画意,银两当然是思不着的。 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他无奈,家家户户都已经门窗紧闭,既没“羊”可牵也没“鸡”可偷,还没有“狗”可摸。肚子又不争气,不停的咕噜咕噜要挟威胁他。 大概是如银似水的月光给了他灵感,“咦!摸蜂箱去,蜂蜜很营养”。蒙蒙月色中,他头上紧紧的蒙着衣服,都透不过气来,刚到门口就受不了,只好换成一只脱了提把的菜篮子笼在自己的头上。 这些小家伙真是太不讲情面了哟,居然对老邻居毫不客气。蜂崽崽们大概是想,你把蜂蜜偷吃了,我们拿什么孝敬“蜂王爷”,我们可怎么交代呀,它可是我们的皇帝和统帅呢!它们于是毫不客气,从菜篮子的空隙往里钻,爬在他的脸庞上。 第二天清晨,吴混混出门时满脸通红、疙疙瘩瘩。邻里们心里明白了,混混夜里偷吃了蜂蜜。乡里乡亲的也没人计较,已经受过惩罚,算了。 吴混混和我年纪相仿,可他是一张油嘴,常常叫我“叔”:常常开口“x叔,买包烟差二分钱,接济一下吧!”随后便伸过手来。叫了自己叔能不接济他吗? 平日他是叫“老x同志”,凡打算伸手便改称“叔”。所以一叫“叔”心里就明白了,赶紧掏口袋。那年代有种“经济烟”,是用毛边纸包的,白封皮,没有牌子,六分钱一包,相当于当地一个鸡蛋的价钱。 吴混混最快活的日子是热火朝天的那阵子。不要下田劳动,只需背一个小红书包挥挥小语录,唱唱革命歌曲,呼呼口号,哪里都有饭吃。 他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反正没有父母妻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用他的话是“天下造反派一家,走到哪儿都是自己的家,自己的人,哪儿有自己人哪儿就有饭吃。” 我也有过一次“混”饭吃的亲身体验。也是那个最火红的年代。《中央文革》对《百万雄师》表了态,保守派没有站在正确路线一边;于是落入了造反派“服务班子”的管辖,不得不“一切行动听指挥”。 那天上午才从外面回单位,喇叭哇哇叫:“紧急集合!紧急集合出发去支援革命造反行动!”我不论情愿不情愿,随着踏上了那辆解放牌大卡车。 一路上很不顺利,许多路口有武装设卡。有些路边躺着尸体,有朝地上扑着“狗吃屎”的,有朝天上而卧“望着北斗星”的,有佝偻着如同虾米的,有做成一个“大”字平躺着的…… 不料汽车在叉路口被拦截了:“前面正在激烈战斗,赤手空拳不许继续前进!”意思是我们没有武器。有人主张开车冲过去,武器可以在“敌人”手里夺取,有人主张耐心等待前线的通知,或者去搞些***武器,菜刀铁条也行,也有人主张回头。 我不吭声,“一切行动听指挥”的保守派没有发言权。午饭时候“班子”的头头一声令下:“先吃饭,吃完饭就地待命!” 这頓饭不要钞票也不收粮票,每个人自己在窗口排队领取,一大盘萝卜肉片盖浇饭。我也随着在餐馆“混”了一顿中午饭。那是造反派夺权以后表示支持革命造反行动,还不需要自己洗碗。 傍晚,去得早“凯旋”归来的“战士”们,还运回一些“战利品”,食堂师傅做了个“战利”鸡蛋,我又“混”了一盘小葱炒鸡蛋。 那年代岂止吃饭不要钱,开往首都的列车自由上车下车。去谒见伟大领袖的革命行动谁敢阻拦?有人身无分文的去,回来时还拎着慈禧老佛爷喜欢吃的茯苓糕呢。 “文革”末期吴混混失踪了。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打砸抢被关进了牢里,无疾而终。也许他转关系去了天国,参加第二次文化大革命了。伟大领袖不是说过吗,文化大革命不是一次二次,还需要许多次。 混混无需出工也不再需要“接济”了,再不用望着兜底的米桶叹气,还被老鼠瞪一眼了,不用再看着油钵里的蟑螂飞蛾发呆了。哦,他一定在天国享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