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二伯父的归来,这年在我的久盼中,终于缓缓地走来了。看着二伯父从那鼓鼓的手提包里一样一样的往外掏,有干蘑菇,干猴头,干木耳,还有成袋的,我和哥姐们从没有见过的胶皮糖。可我依旧很失望,就没有那把和二小哥一模一样的打火石的手枪。“二大爷,我要手枪!”我终于鼓足勇气对脱下大皮袄的二伯父央求道。“什么手枪?哈,长这么高了,小孩子不许要东西!玉岐,你看,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这么小就知道要东西,真没教养!”二伯父回过头对父亲说。“我平时是怎么告诉你的,尤其是这段时间,我天天嘱咐你,等二大爷回来,什么也不许要!”父亲生气着狠狠地踢了我一脚,那是从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被父亲打,我哭着跑到了外屋。
“活该!谁让你没志气,妈平时不是也告诉你,穷也要穷出志气来!四岁就知道要这要那,等我做完饭,看我不打你!”母亲故意提高了嗓门,冲着屋里喊。然后把铲子和锅沿敲得乱响……
我终于在年关的那天穿上了新衣,站在镜子前,前后左右的照着,觉得自己仿佛瞬间就长高了,长大了。哥哥也忙把爸爸当了兵的学生送给他的那颗红五星,心疼地按在了我的白兔皮的棉帽子上,然后回头对在镜子前扎绸子的姐姐说:“二妹,看,咱弟多威风!”我也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惟独少了一把那会打火石的大手枪。
“小孩子,就知道臭美!玉岐,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要这么多孩子,看把你自己苦的,穿不像穿,吃不像的”看着二伯父一脸的严肃,我们三个闹喳喳地,顿时住了声。
“呦!我说,二哥,这话我可不愿听,那过日子不就是过孩子呢吗?没孩子那过啥劲,不如你当初劝你弟弟,也和你一样,打光棍啊,也免得我被骗!跟着他,从公社下放到那个穷地方,一待,就是8年,还要大会、小会地跟着挨批斗,俺家可是世代贫农,这都是借了你们家的好光——地主!”正在剔肉的母亲擦着油渍麻花的手进了屋,随手摔掉了围裙。
“谁是地主?那是小业主!一看就没文化!玉岐,我挨了那么多打,也始终没承认我家是地主,咱父亲当时也只是开过大车店!”
“爸,大车店是啥?”我小声问父亲:“是不是和咱们西边的批发站里的放汽车的屋子一样?”“等你大了就知道了”父亲说:“你二大爷要去买点东西,他找不着供销社,你听话,带他去。二哥,你不是要买点东西吗?再不去,下午就放假,关门了!”父亲一边说,一边往外推母亲 ……
“呦!小大裤裆,今天精神上了,那是谁啊?”供销社里卖糖果的孔叔笑呵呵地问我。别看孔叔平时对其他顾客都凶巴巴的,对我倒是和气,还时常给我些糖果来吃。因为我是爸爸的儿子,他是爸爸的学生。“孔叔,这是我二大爷,来我家过年的!”“啊,是二哥啊,你要点啥?”
二伯父围着柜台走了一圈,问了一圈,“都这么贵!”
“贵!?”孔叔的脸上有些不悦:“要不是看你是我老师的哥哥,有钱也不卖给你,你有票吗?我们这里现在还是要票的,小大裤裆,这包糖和糕点你拿回去,这是孔叔孝敬我老师的,回去告诉你爸爸,等过了初三,我再和同学们一起去看他。
“啊,快拿着呢!你孔叔给的!想不到我弟弟,那穷教员也有这些好学生”二伯父用中指往上推了推那水晶石的眼镜,满脸堆笑着。“这算什么,我老师那时对我们,就个像哥哥一样,给我们买本,买饭!我们每年过年都去的,我们这届的是初三,还有别的他的学生,到时,我老师家又要忙几天的。如果二哥你不走,到时我们还能在一起喝两钟”“好,好,我一定不走,我在这里过完年”二伯父解开裤腰,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内裤里拽出一大沓“大团结”从头数到尾地,然后花了两元买了三条冰冻的大鲤鱼。
“怎么不走?”二伯父拽了拽站在玩具柜台前的我。那柜台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玩具手枪和能上劲的玩具车。“怎么,又不听话啦,回家让你爸揍你!”
“谁不听话!我又没要,我就看看!”我委屈着说。“快走,再不走就叫你爸来揍你”二伯父进一步威胁道。“小大裤裆,相中哪把枪了,过年了,齐姑送个给你!”卖货的齐姑对我说。
“我不要,我妈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
“哈,这么懂事,姑姑喜欢,姑姑不是别人,回去告诉我那师母,就说是我送的,上学时我家道远,冬天常不回家,就爱在你家里挤,我那师母可热情了,真是个大好人,回家告诉你妈,过几天我们一起去看她”
“你也是玉岐的学生?我是孩子的大爷,多少钱,我给他买!”
“这把还不算贵!7角5分”
只见二伯父又从棉裤腰里拽出了那沓“大团结”,并讯述地将买鱼找回来的那8圆钱掖在里面,然后举着一张10圆的票子递了过去。
“不用,二哥!你没‘零钱’!我送给他好了!”
刚美美地吃过在当时看来,算是非常丰盛的年夜饭。我就想到那吊在外屋棚顶上那小圆筐里的冻梨和冻柿子。我便央求着母亲要吃。“听话,今年买得不多,等你爸爸的那些学生来再吃!”吃没,就没有招待客人的了。”我看着母亲,我又看了看父亲,都是没有商量余地的表情,我就偷偷地溜了出去。可那筐或许就是为防止我们哥三偷吃,才吊得那么高的,我怎么也够不到。又不敢喊哥姐出来帮忙,因为在这件事上,我们三是一直在互相监督的。我只好在吊筐的土煤仓子上,塘了块木版,又在木板上面放了个小凳子。当我的手刚碰到那装梨的筐子时,也许是老天有意让我的“丑行”败露吧,竟那么巧合地走了电。我一惊,便从那凳子上摔到了漆黑的煤堆里。躺在那里,也不顾会被责骂地大哭起来……
“这孩子,这么小,就知道偷东西吃,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爸爸刚把我抱进屋,二伯父就在一旁说。“二哥,小孩子,哪有不贪吃的!”父亲忙说:“让爸爸看看,拽坏了没有!记住了,这就是偷东西的教训!……别哭了,去玩吧”父亲说着,他从炕席底下拽出了一挂100响的小鞭儿,然后细心地拆开,分着装在了我和哥哥的兜里。哥哥拿着根蒿秆子,在煤油灯上对着了火,就领着我跑了出去。
我们不舍得,半天放一个,好让邻居听着,我家的鞭炮声也没有间断过。可不知道怎么着,那鞭炮竟在我衣兜里连响了起来。我吓得大哭,边哭边拍,可越拍越响,哥哥也慌了神,闭着眼睛用手来捂,左手迸疼了换右手,右手迸疼了再换左手。等到那些鞭炮燃放完之后,我撰着哥哥迸坏的手指,哥哥看着我迸焦了的新衣,哥俩抱着头,放声大哭起来……
大年初三的那天,我们一家起得特别早,打算迎接来拜访爸爸的第一批学生。这是每年过年必备的内容。
这天,二伯父也起的特别的早,并在自己不叠起来的被子上,铺了条新床单。然后又在洁白的床单上整齐地摆满了许多书。我看着其中的一本在楞楞地出神。那本书上画满了许多漂亮的我叫上名字的虫子。可我却不敢去碰,因为昨天,哥哥翻看这本书时,被二伯父严厉责怪后,又遭了母亲的暴打。
二伯父今天显得格外的来精神,在当时室温还不是很高的屋子里,脱去了他的厚棉袄,并套上从箱底里翻出来的那件毛料中山服,然后对着镜子刮起了胡子。一边刮一边哼着京剧《智取威虎山》的调子。不知道是那刀片不快还是他用力过度,我只见从他的下巴额子上白泡沫堆里流出了殷红的鲜血来。
父亲的第一批学生先后分约而至,在当时很少见,而且从没有看父亲吸过的牌子的香烟成条地堆在炕上,还有各种成瓶的酒和成包的果子和罐头也摆满了箱子盖。
二伯父威襟正坐在迎门的地桌前,间或地用右手正正那头顶本已十分端正的前进帽,还不时的用左手的中指往上推推他那卡在鼻梁上的只有出门时才戴的水晶眼镜,不住地漏着牙齿带着不自然地微笑冲着门口,向进来的客人一一致意。等客人都到齐后,他就不动声色地看起了他的那页在我看来从没有翻动的书!
偶尔也有客人问:“二哥,很大的学问啊,那里毕业的?”
“哈尔滨农业大学”
“哦,了不起!那现在在哪里高就?”
只见二伯父的表情顿时不自然起来,把那压低了的前进帽遮,往下拽了又拽,头几乎贴到了书页上,用含糊的声音,嘤弱着:“北安劳改农场,钻井队!”然后,他又突然的站起,甩掉披在背上的羊皮大衣:“这是冤假错案!我是时代的牺牲品,我还要上诉!”那声音震得报纸糊就的棚顶,纷纷地落下灰来。
“师母,快歇歇吧,别忙了,我们一来就把你累得够戗!对了,现在啊,不应该再叫师母了,改口叫嫂子吧,我老师才比我们大两三岁,你可能都没有我们大!”
“不累,也没做啥,看你们一来就带这带那的,好吃的都给你们留着呢!也不知道那老死鬼多大!也没个准岁数!一天一变,像孙猴子,72变!我这辈子是叫他给骗了!”
“什么话?还‘老死鬼’!真没家教!不知道父为妻纲吗?玉岐,我早跟你说过了,这没有上过学的女人是不能娶!挣不了工资不说,还没一点教养,简直泼妇!能嫁给我弟弟这文化人,也算你家祖坟上烧了高香!看他这么多学生来看他,多风光!”
母亲气冲冲地走进了屋里,看着一屋子的客人,她强忍着把那已举到了半空的锅铲子慢慢的放到了地桌上,从那发紫的面容上挤出生硬的笑容:“玉岐,你出来一下。”
“凤英,你就忍耐点吧!二哥好不容易回来过个年!”走到外面的父亲恳求着对母亲说。
“忍,我咽不下这口气,回来过年,就消停着,我好吃,好喝的待见你,整天对孩子也粗倔横搡的,哪像个当大爷的,哪年只要他回来,我就得受你哥俩的冤枉气。玉岐,咱家的肉不够了,你去东院的范哥家匀几斤,他家过年杀的猪,可能有剩余。”
“怎么,今年怎么吃得这么快?这么快就没了!”
“不是你那破二哥回来了吗?哪顿断了肉了,怕别人说我亏待你二哥,可这么,俺也没落个好!”
“这大过年的,你叫我怎么去匀?多丢人!”
“你不去,我去,丢人和不落好的,都俺一个人做,丢人丢到老邻旧居,也不能丢到今天的饭桌子上!你去看着点火儿!”……
“老赵婆,她赵婶!”母亲的脚还没走出外屋的门槛儿,外头就传来了范大娘那高拔度的广播:“我说老赵婆,家来这么多客人,听说你今年猪肉买得不多,老范啊,让钆几斤送来!”
母亲涨红了脸,压低了声音示意她小声些:“这不,老范大嫂,我这正想上你那去呢,你看看这大过年的,真是……”母亲掐着围裙的手,沁出了汗来……
“我说他赵婶,你看咱谁跟谁?要不是孩子他老叔也回来过年,就多给你割些,不就是俺们少吃几顿嘛,你这来人多,孩子多,别钱不钱的,这猪啊,你也给经管了一半儿……老赵婆,听说那西边的批发站里处理减价冻梨呢,1分51斤,你买不?”
“你看,我这也出不去,要不让孩子跟你去吧!涛子,来!”母亲对着屋里的哥哥喊。
我们哥三拿着母亲给的3角钱,乐颠颠地跟着范大娘的身后,拽着小爬犁。“哥,你把钱拿好!”坐到了爬犁上的我不时地叮嘱着跑在前面的哥哥。
“放心!你看!”哥哥摘下了那戴在右手的小棉手闷儿,从那冒着白气的手闷儿里拽出那揉成了一团儿的3角钱。
我从那些大人胩么裆里钻到了黑压压的人群里,把那哥哥塞给我的3角钱递给了范大娘。范大娘拣了一大方筐的梨挤出了人群,放在了哥哥看着的爬犁上,然后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了回来:“来,小大裤裆,”她毛腰抽下了自己的鞋带儿,系在了我的裤脚子上,背着那些称梨的人,讯述的抓起里几个冻梨蛋儿从我那宽松的棉裤腰口往里扔。
“大娘,不要啊,凉,凉啊,妈啊,凉!”我大叫着。
“这虎孩子,别吵吵……”范大娘看着那顺着我的喊叫声回过头看过来的人群,自己的梨也没顾得买,一边用手狠点着我的头,一边拽着我挤出了人群。她还不时地弯下腰,拣着从我棉裤的屁股蛋儿的豁口处,滚落在地的冻梨球子。从人群里暴发出不间断的带有指责的哄笑声……
客人们相继着离去,父亲启开了一瓶客人们带来的核桃仁罐头,分倒给我们哥三吃,并且又启开了一瓶给我二伯父。二伯父看了看父亲:“玉岐,你怎么不吃?”
“我不吃了,我吃饱了,这些是我学生送给我的,他们现在都工作了,我收的心安理得。等过几天,供销社上了班,我叫我那里的学生给我代卖掉吧,也好够老大和老二的一年本笔钱!”父亲说。
“你怎么不吃?小孩子吃什么?他们吃的日子在后面呢!”二伯父说着,就分抢下我们哥三分装罐头的小碗,端到母亲的面前:“凤英,你也吃,小孩子就应该让他们养成这样的习惯,他们吃的日子在后头呢!”
“二哥,你快吃吧,我可吃不下!”母亲说着,她端起了热在炉子上的鸭食走了出去:“鸭鸭……去去,小的靠边去,大的吃!你们吃的日子在后面呢!不喂你们,看你们能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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