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里有一个疯子,是个女的,我们叫她疯子婆。
我记得我出生的后几年,印象里就有了这个疯子,娘经常吓唬我,说村西的疯子婆爱打小孩,我若不听话了,便把我送到村西去,我心里怕的厉害,也就乖了许多。
后来,我发现疯子婆经常被村里的孩子用棍棒和石块撵得直往家了跑,嘴里嗫嗫地骂着,双手捂着头,一步也不敢停下,我就再也不怕她了。
当时,孩子们很奇怪,就爱追着三个人打,疯子婆,顺子伯,和住在竹林里的三儿,娘说,他们三个没出息,所以连小孩子也瞧不起他们,我想,小孩子有什么瞧不起,都是让大人给教的。
听奶奶说,疯子婆娘家很穷,她十八岁便嫁到我们村里来了,丈夫也是个种田的庄稼人,她丈夫嗜酒如命,喝醉了便打她,也是命不好。
有一次我上山捡柴,刚上了村后的山坡,便听到风里有隐隐地哭声。那时候草已经很长了,我个子矮,用手扒开越来越密的草,那哭声也渐渐地近了。这时我看见了一张仿佛是藏过了年的腊肉般暗黄地脸,是疯子婆!她正跪在草丛里,头发凌乱不堪,沾满草叶,枯瘦地手在地上乱抓,哭一声就往头上撒一把沙,她的眼神也是凌乱的,仿佛里面已经不再有人,鼻涕满面,在那里不断的重复着费解的动作和哀绝的声音,我隐约听到了“翠珠”两个字。
我问了奶奶才知道,疯子婆以前有个女儿叫翠珠,落的聪慧灵巧,好可爱的。可惜有一天端着木碗到井里舀水喝,不诜落井淹死了。疯子婆在那以前是有些神经兮兮的,可是并不疯,翠珠死了,可真疯起来了,经常往井里扔石块,撒沙子。我们全村可就着一口井,怎容一个疯子随意糟蹋,逮到疯子婆做这样的事情,村民便拧住她的辫子,打的她“哇哇”地叫,然后她丈夫拿棍子接她回去。
那年的初一,我踏着雪到伯母家拜年,刚到伯母的门口,便听见有骂声。这新年里头,一大清早,伯母就不怕不吉利么。我再走得几步,却瞧见那骂人的是疯子婆。她双手叉着腰,对着伯母的门骂得正欢,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染白了她的耳鬓。我正待上去阻止,伯母紧闭的门忽然开了,她年幼的女儿娟娟从里面探出头,先是怯怯地望了疯子婆一眼,然后看到了我,娇声道:“堂哥!”我应了一声,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娟娟道:“进屋里来吧!”我缓缓地擦身走过,无意中望了疯子婆一眼,她双目中竟是明澈的怨毒之色,我忙进了屋,反手闩上了门。
伯母安静地坐在桌旁,娟娟无声地立在她身后。我愤声道:“伯母任由那疯子胡来么?再这样下去,伯母岂非总有一天被她咒坏?”话刚出口,我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伯母淡淡地道:“这也怪不得她,娟娟,生火,别让你堂哥冻坏了身子。”火苗起来了,闪耀着伯母平静地话语:“十二年前,我在你顺子伯家拉家常。那是个盛夏的夜里了,我们的口渴了,恰好那可爱的翠珠端着碗从门前经过,我便喊啦:‘翠珠,去舀碗水来喝喝!’那孩子,虽然只有五岁,但可听大人的话了,一路蹦蹦跳跳到了井边,却再也没有回来,唉,翠珠的死,我有很大的干系。后来疯子婆知道了,每年初一都会到这儿骂我,我也习惯了。”我想也是,可伯母毕竟是我亲人啊。我道:“可他这样骂下去也不是办法呀!”伯母闭上双目,轻声道:“由她骂吧,我心里的愧疚会好些,可怜地翠珠,十二年了,现在也是大姑娘了罢。”火焰照的满屋都亮了起来,我却觉得那是伯母的心。我离开时,伯母也没有更多的言语。
那句话不幸被我说中了,果然没过几年,在一个没落地秋季,伯母舍下娟娟,到了另一个世界,村民都说伯母的死是让疯子婆给咒的。我倒认为这疯子婆并不疯,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那又是个夏季了,院子里的栀子花开的正浓,娘出去了,我在房里看书,听见院门被打开了,出去一瞧,却是疯子婆正在掐栀子。我捧着书道:“你……”疯子婆瞅了我一眼,继续掐了几朵,才满意地去了。
不一会儿,娘回来了,她说:“疯子婆又遭打了,把栀子花瓣撒地满井都是,被村民摁在地上一阵好打。”我把疯子婆挨打的事情告诉了奶奶,奶奶不经意地道:“今天是翠珠的祭日啊!”
又过了几年,顺子伯犯羊颠风落井死了,送葬那天,疯子婆竟跑到灵前大哭一场,然后又扬长而去。村民都说,这一不沾亲,二不沾故的,跑来莫名其妙一哭,真是个疯子。据说前天夜里,疯子婆跑进三儿的厨房,将成捆地秧苗和着泥巴,一古脑儿扔到了水缸里面。三儿撵进竹林,痛痛快快打了她一顿。
那次上街赶集,在路上遇见了疯子婆夫妇,两个人都已经佝偻了腰,用村民的话说是歪瓜配劣枣。疯子婆的脸像极了点了多年的煤油灯上的油污,皱地堆在了一起,黑点和斑纹又多,象张烙糊的面饼,粗糙又难看,没有一点女性的光辉。她丈夫则是一副醉醺醺地模样,终年不变,家里的粮食半数以上被他换酒喝了,经常是新谷还没出,家里就没有粮了,只得让疯子婆挨家挨户的借。
春天到了,村民忙的很,疯子婆娘家来信说,她娘去世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报丧。疯子婆的丈夫闻讯,便上街卖了几斤米,买了几根油条,称了几斤糖放在家里,准备按规矩招待一下那个报信的人。没过几个钟头,那报信的人就来了,疯子婆的丈夫寒暄了几句,便下厨做饭,不料橱柜里的油条被疯子婆吃的一根不剩。可怜那个报信的空着肚子,翻十几里山路,连顿饭也没有吃到便要回去。村民说,疯子婆是真疯了,自己娘死了,也不知道伤心。
那天夜里,几乎全村的人都听见了疯子婆惨痛的哭声,她丈夫又在打她了。
第二天,疯子婆失踪了,有人说,在县城见过她,疯子婆的丈夫立刻去了县城,找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后来又有人说,疯子婆在街上出现过,疯子婆的丈夫又去了街上
几个月过去了,再也没有疯子婆的消息,她丈夫成天念叨着“我不该打你啊,你一定到外面去找有本事的丈夫去了。”这句话我们却再也笑不起来。时间一久,他也就疯癫起来,一日甚似一日。
疯子婆没有再回来,也许,她死在了哪个角落里,也许,如她丈夫美好的想法,她跟了别人。
我们村子里有个疯子,是个男的,我们叫他疯子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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