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地球人都知道啦：北京人爱喝豆汁儿。我不是北京土着，但自从六岁随全家搬到北京，几十年长于斯，也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北京人了吧？可我长到十几岁上才知道有豆汁儿这码子事情。

　　老舅从天津来啦！所为何来？――说起来会让人笑掉大牙：他想喝豆汁儿！妈是我们家的女皇，她最疼他的这个老弟弟，于是妈一声令下，当时只有十四岁的我就带着老舅满城找豆汁儿去啦。找啊找啊找，在我都快跑不动了的时候，终于在平安里附近的一个小小的早点铺子里，找到了豆汁儿。老舅一口气儿喝了三碗！！！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看上去脏兮兮、灰不溜秋、稠乎乎的东西怎么能送到嘴里去？“哎！好痛快！”老舅心满意足地点上了一支烟。这时候，他似乎才想到了我：“丫头，你不来一碗么？”我毫不掩饰鄙夷的心情：“我？那也能喝么？”老舅笑了，他慈爱地拍了拍我的头，又不无歉意地说：“那咱走吧。”要迈步出铺子的时候，我却有点迟疑了：也许它喝起来味道还不赖吧？不然，老舅干吗迢迢二百四十里地坐上火车来到北京喝这三碗灰汁儿？

　　老舅看看我的样子，笑了；他冲着服务员叫了一声：“兄弟，给这孩子来一碗豆汁儿、两个焦圈、一碟咸菜丝儿！”一碗灰汤冒着热气儿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如何对付它！老舅把那碗脏汤儿往我面前推了推，说：“喝吧，慢慢儿的，别烫着了。”见我还在犹豫，他笑笑说：“这铺子的豆汁儿味还挺地道，你喝不惯，得慢慢儿来。”尖着嘴啜半小口在嘴里：有点烫，烫劲儿过去有点酸，酸里带点臭，酸后有点甜……

　　老舅又笑着说：“就点咸菜丝儿，再咬一口焦圈试试。”我如法炮制，咸菜丝儿有点辣，焦圈又脆又香！我几口吃光了焦圈，豆汁却剩下了大半碗，被老舅一口喝光了……　……

　　多少年过去。老舅早已作古，豆汁儿的味道早就被我忘到了瓜哇国。可楼下的一个邻居却在重病缠身的时候嚷着要喝豆汁儿！他媳妇儿没地儿找去，直犯难；这事被我听说，想起鼓楼脚下有一家卖豆汁儿的，于是自告奋勇地前往，手里拎着我们家的暖壶。唉，热乎乎的豆汁儿递到他手上的时候，我的天，他满眼都是泪花儿！他活下来了。我知道这其实不是我那一暖壶豆汁儿的功劳，可从此对豆汁儿有了挥之不去的好感，不知道京剧《豆汁儿记》里救了穷书生一命的豆汁儿是不是这一种呢？唉，豆汁儿啊，豆汁儿啊！

　　一天下午，和先生一起路过鼓楼脚下，那家卖豆汁儿的店还在着，单是破旧了些。经不住我的再三撺掇，先生终于犹犹豫豫地跟着我走了进去。桌椅很破旧了，大大的八仙桌儿旁，一群老人在喝豆汁儿，唏溜着喝――烫呢！我也给先生买了一碗，小声嘱咐他：“慢慢来，就习惯啦。”还没坐稳当，先生性子急，已经先喝了一大口！“哇！”他一口吐了去，看他的样子，像是咬了一口苦橘子，“这是人喝的东西么？”

　　老人们愕然地望他，一个老爷子不乐意了：“这是怎么说话哪，我们都不是人么？”我忙陪笑脸：“大爷，您甭跟他制气，他哪配消受这好东西？”一群老头儿、老太太都乐了。一老奶奶善心地说：“好东西啊，喝了舒服呢。”把先生剩的那一碗也端到自己跟前，我慢慢儿地品：烫烫的、有点儿酸、带点儿臭、有点儿甜，焦圈香酥脆，咸菜辣甜咸，吓吓，中国人才叫有口福，口味的内容与层次要多丰富有多丰富哦！肚子里暖起来，哦哦，好舒服！一阵断续的箫声让我的舒服打了折：是店主那残疾的儿子在吹。周围静下来，似乎都在听，也似乎在各想心事。

　　“听说这里要拆了？”一老太太不知在问谁。“唉――――”这个“唉”字的尾音拖得可真长，“可不是么！”“明年何处品此物，再品此物能几人？”一长髯老者吟诗似的念叨着，他的声音有些怪异了。油漆斑驳的老八仙桌腿儿有些晃，箫的声音有些颤，夕阳也散乱得很，投在那些沧桑的脸上，面目便有些模糊。豆汁儿并不会醉人，但我走出这个古旧的小店铺的时候，脚步却有些踉跄了……　……

　　终于又在沙滩找到了一家豆汁儿店！惜乎有点稀了。但一次见到一奇观，却又让我对这家不太景气的小店格外地注目了一下：那日走进店门，几乎没什么人。但见一年轻小伙儿，劈开双腿，站在一长方餐桌前，桌上八碗豆汁儿，作一字排开；小伙儿旁若无人，端起第一碗豆汁，一仰头，有如酷夏人们饮啤酒，咕咚咕咚；第二碗，咕咚咕咚；第三碗……最后第八碗，咕咚，咕咚，咕咚，吱――　他已经抹抹嘴头，走出小店了。我却兀自呆立，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店里的伙计只是看着我笑，笑我没见过这阵势吧？“姐，听说宣武区有个叫什么‘馨’的早点店卖豆汁儿呢，还说是老字号呢，味儿特地道！”

　　撂下电话，和弟妹打上个“的”，东打听西打听，一路迤逦而行，好不容易找到那一家，在马路对面。的哥接过车钱，只是抿着嘴儿乐。下车上过街天桥，一下桥，右拐，就进了那家早点店，门面也不算大，食客倒是不少，也见得这里的豆汁儿确是有点名气的。豆汁稠乎乎的，八毛钱一碗。打的回海淀的路上，再三嘱咐弟和妹，不要对老妈说起。妹嘴最快，老妈还是知道了。电话拽过来：“以后别那么张狂，钱是抢来的？――什么事儿啊，来回八十多块钱，去喝八毛钱一碗的豆汁儿？都是你老舅给你种下的根儿！”啪，那头儿电话撂下了。

　　唉，我的豆汁情结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