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的同学从百里之外给我们捎了了自家栽种的大黄杏。我在长途中巴上接过沉甸甸的箱子,从缝隙中窥见了杏子光鲜明艳的脸庞,一股果香的气息在胸前回旋。
刚一落地,我迫不及待用刀子划断几道封锁的胶带,翻起箱盖,一颗颗鸡蛋般大小黄澄澄的杏子们簇拥着,仿佛一张张健康阳光的笑脸,光滑浑圆,金黄中点缀着斑斓的红斑。
这些诱人的果子在遥远的土地上从葱郁的枝头一颗一颗小心翼翼摘下来,一路颠簸辗转,青春的脸上还洋溢着明媚的光泽,令我的心情豁然开朗。
我拣起一个杏子,三指轻捏,立即裂成两半,杏核跟果肉轻快地告别,毫无藕断丝连的遗憾。绵软粘稠的杏肉满口生香,香甜中还有一缕淡淡的酸味,味道好极了。
爱人和儿子闻讯赶来,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五六个,我笑道:“桃饱杏伤,不要太贪吃,多了伤胃。”他们哪里听得进去,一幅狼吞虎咽的馋相。儿子的腮帮子憋得鼓了起来,手里还攥了三颗,裤兜早已塞满了。爱人脚边的杏核堆起了小山——杏子是她最爱吃的水果。
我用锤子砸开杏核,跌落出裹着褐色睡衣的杏仁,除去外皮,白嫩细腻的杏仁好像一件小巧玲珑、精雕细琢的白玉工艺品。我尝了尝,甜津津的,没有苦味——是甜核的!
“老家的杏子也快黄了吧!”我自言自语。
故乡的村庄沿南北向在小溪两边依山势而建,我家就在紧邻沟壑的土台上。老院子东西不足七八米,南北狭长,一条两米宽十几米长的小巷,进出极为不便。窄小的院落后面有一块不大的荒园。
那时祖母还健在。老人家慈眉善目,花白的头发挽起,再别上一枝银簪,深色的大襟衣服,虽是一双小脚,却灵活矫健。父亲长年外出,母亲又多病,我在上学,弟弟又小,家里大小事务全落在祖母瘦削的双肩上。她用年迈矮小的身躯为我们遮风挡雨,用慈祥勤劳的德行滋润着我们的一生。
后园的猪圈外边有祖母早年栽下的一棵杏树,已经枝繁叶茂,这大概得益于树下的猪圈。繁密青葱的枝叶为两头肥猪遮住了阳光的毒晒,而猪圈的肥料又为杏树的旺盛生长源源不断提供了养分,它们就这样相互信任,相互依存。
麦子泛黄时,年轻力壮的杏树充分展示蓬勃的生命力,枝头挂满了成串成串的青杏。我偷偷摘一些带给同学尝鲜,那酸涩劲,只吃一颗就倒了牙。我们咬开还不坚硬的杏核,掏出刚成形的杏仁,用一点棉花包住,塞在耳朵里,就等孵出小鸡来。第二天,取下一瞧,只剩下干瘪的皱皮,难道小鸡逃走了?
小麦上场后,后园的杏子也露出成熟的笑脸色来。那半遮半掩的金黄色在墨绿的叶片后探头探脑,惹得我们一阵阵口水泛滥。难怪曹操要士兵们“望梅止渴”了。
终于到了摘杏子的那天。祖母也分外高兴。我几下蹿上杏树,先挑一枝较粗的横枝站稳,把递上来的篮子挂在树杈上,伸手触到的即是一嘟噜一嘟噜的黄杏,真正的果实累累。摘了半篮,我有些不耐烦了,把篮子递下去,使劲摇晃起树枝来。只听得“啪啪”声此起彼伏,恰似落了一阵金色的杏雨,有些被摔得稀烂,祖母边拾边叹:“太可惜了,你个小捣蛋。”还有一些掉进了猪圈,乐得肥猪摇头晃脑,直嚼得嘎嘣山响。
等我们把杏捡在一起,祖母吩咐我和弟弟,给邻居的“咱们老汉”、“亨太大爸”、“黄娃大哥”等分别送去大半袋上好的杏子。他们边尝边夸:“这么大的杏,真甜啊!”“你婆太好了!”此时的我像一只快乐自豪的小公鸡,奔跑的步子更加轻快了。
在那贫穷饥寒的年代,这棵生命顽强、果实丰硕的杏树给我们一家带来了无尽的欢愉和满怀的希望。
我上了师范,离开了老家。每当暑假时,那杏树还是用黄澄澄的甜蜜欢迎我。
过了几年,祖母病逝了。父亲在村子边申请了一块宅基地,经过一年的努力,修建了一道新院。于是我们搬离了老院子。
新院在一片平整的梯田里,紧挨大路,视野宽阔。离院子不到二百米的地方,就是祖母的坟茔。她老人家在那里继续守望着我们,呵护着我们。
前年,爱人想吃杏子,说大街上的杏都是捂熟的,味道极差。我自告奋勇说:“老家院子里的杏大概也黄了,我去摘一些叫你吃个够。”
回到家,见到父亲,说明了来意。我拿上钥匙匆匆赶往老院。一路上碰见大爷大妈,几年未见,一个个老态龙钟,而有些陌生的村庄破败不堪。我向一一打招呼,他们用困惑的眼光瞅我,等我解释后才恍然大悟,纷纷问我几时回来,孩子多大了,儿子还是女孩……
我十几年前留在村庄的身影已被时光的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村庄老了。
我打开生锈的锁子,推开久违的大门。满目一片荒凉,院落里杂草丛生,一棵野生的椿树高过了屋檐,蒲公英的绒毛在腿边飞扬。
走进后园,那棵杏树映入眼帘,皴裂的树皮,苍老的身姿,分明就是一位饱经风霜的佝偻的老人。枝头挑着发黄的叶子,稀稀疏疏挂着一粒粒羊粪颗般的青杏,一些新生的嫩叶被成群结队的蚜虫吸噬得蜷缩起来,像被烈火烧灼过似的。
我拿过一根杆子,敲了几下,落下几颗,一咬,又酸又苦,难以下咽。
我往日淌着蜜汁金黄的杏子哪里去了?当年枝繁叶茂、树干涂着红蜡般光滑的杏树哪里去了?祖母慈祥爱怜的目光和叮嘱又到哪里去了?
我一屁股坐在荒草中。寂静的老院,只有几只无忧无虑的白色菜蝶在翻飞,忙碌的蚂蚁在脚下慌乱地跑过。熏风拂过,我的杏树再也发不出爽朗的笑声了。
我勉强捡拾了半袋青黄相间的酸杏,怅然地趟过没膝的草丛,锁上沉寂的院门。
父亲告诉我,老院自从搬走后,很少去过。杏树失去了猪圈的营养,加上干旱,结的杏就不繁了,有一年还歇子呢(一颗未结)。
“这就是你说的大甜杏?”爱人瞪大了眼睛,写满了疑问。
我叹着气说明了一切。
今年父亲打了电话,说把老院子兑换给邻居了,拆了一间老屋子。我问那棵杏树,父亲沉默了一会,“干死了,我砍掉了。”
我的老院子,我的高大的杏树,我栽下杏树的老祖母,你们一个一个在我成长的历程中渐渐走远了,再也触摸不到你们的影子了。
“爸爸,尝尝这个。”儿子把一瓣橙红的杏子冷不防塞进我的嘴里。
我慢慢地嚼着,嚼着,别样的滋味漫过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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