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横躺着一条死狗,尾巴摊在地上僵成了棍子,身上的毛日晒雨淋慢慢儿地脱光了,一群蛆咬出了一个个翻着红肉的大窟窿。院子的废纸板、塑料瓶子,还有废铜烂铁一堆一堆的,老鼠们吱吱地叫着喊着,从废纸堆里窜来窜去,眨巴俩小绿豆眼想扑向那条死狗,可老猫就缩在老槐树底下呼噜呼噜地不动,就是眯着眼也吓得老鼠们心里颤颤悠悠的。老猫正想窜过去逮住那只顶着死不知死的小老鼠,满是洞洞眼眼的铁门咣当一声开了,走进一大帮穿制服的男人。老猫噌地一声蹿到了槐树上。
陈皮的房子里乌烟瘴气的,一跺脚尘土就呼呼地飞了起来。有一辆挺旧的红旗自行车,大梁上的红布条像新缠上去的,墙上贴着一大溜奖状,旧得发黄了,在墙上还是贴贴实实的。紧挨着木板床的柜子上有三粒花生米、半瓶畿城大曲,紧挨着酒瓶子的是脱落得一块一块的洋漆缸子,上边就留下了一个“大”字,像是一个字的一半。盛花生米的小塑料袋被一只新绣花鞋压着,地上戳着一大片酒瓶子。满屋里荡着霉味,还有一股酒臭。僵在床上的陈皮身上是嫩绿色的的褂子,裤子是红的,脸蛋子上还有没擦下去的红,脑袋上围着红头巾,胳膊搭在床板上,却紧紧地攥着拳头。
陈皮的死就有了说法,北郡城里的箩井人听别人念叨完陈皮,哼一声咧开嘴笑笑,就再也没话了。就是天麻说起陈皮,眯着眼嘴里流着哈喇子啊啊啊,却没人知道天麻想啊出点什么,
晴天白日,陈皮身上老是穿着一套印着白字儿的蓝制服,蓝制服洗得发白了,却还是该褶的褶该平的平。陈皮戴着手套,把那些废纸板、塑料瓶子拾掇齐整了,就愿意鼓捣那些废铜烂铁,就愿意听咣咣当当的声音。陈皮听着听着就跑进屋,拎出一瓶开了盖的畿城大曲,嘬一小口,从兜里摸出一粒花生米,用手指蛋子搓了花生米的皮儿,再拿到嘴边吹吹才放进嘴里,嚼,轻轻儿地、慢慢儿地,腮帮子动,牙床子嘎吱嘎吱地响。老早就有的响声,陈皮一个人睡在木板床上,牙一动就睡踏实了。
天黑了,北郡城里却亮了,陈皮肩上搭上蛇皮袋子,手里拿着长柄铁钩,在北郡城里慢慢儿地走着转着,蛇皮袋里装满了俩腿也软了。陈皮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从怀里拽出半瓶畿城大曲,打开盖儿嘬一小口,再从兜里摸出一粒花生米,用手指蛋子搓了皮,再拿到嘴边吹吹才放进嘴里,嚼,慢慢儿地,腮帮子动,牙床子还嘎吱嘎吱地响。
天麻肩上也搭着蛇皮袋、手里拿着长柄铁钩,看见陈皮了就把蛇皮袋里的废纸、小塑料瓶子倒在陈皮的蛇皮袋里。陈皮和天麻坐在马路牙子上,天麻眯着眼流着哈喇子,瞅着还慢慢儿嚼花生米的陈皮笑,还侧着儿耳朵听,问陈皮嘴里是不是有小鼠……天麻说话还老是省下一个字,就是从嘴里吐露出来的字也拐着弯儿不好好落在地上。
陈皮摸着天麻的脑袋上能藏进小老鼠的长头发,笑着从兜里摸出一把花生米递给天麻。天麻把花生米扔进嘴里就噗嗤噗哧地嚼,满嘴里流出的白汤落到还粘着饭粒的前襟上。陈皮就从兜里摸出一张手纸,替天麻擦了。天麻拿起陈皮放在地上的酒瓶子咕咚灌了一大口,呛得大咳,流着眼泪还流着哈喇子笑。
天麻的哥是局长,哥把天麻从箩井带到北郡城天天捡花池里的废纸、塑料瓶,挣的钱和副所长差不多。没人管天麻,天麻不睡觉了就跑到街上上班。天麻不咳了还流泪,嘴角上挂着哈喇子,从嘴角到胸脯老长老长的,陈皮咧着嘴还拿着手纸给天麻接着。天麻却伸出手摸着陈皮身上那套旧工作服上的白字,问陈皮念什么。陈皮躲避着天麻的手说,天麻嘿嘿地笑,陈皮就不言语了。
陈皮跑出箩井的时候,天麻还天天流着哈喇子拿着根木棍跟着拿着真枪的天九在街上跑。陈皮已经在北郡城里穿上蓝色工作服和好多人在一起干活了。天九拿着真枪跑到了北郡城。那时候,陈皮天天像饿了八天的小狗,吐着小红舌头呼哧呼哧地跑回箩井。陈皮吱吱地叫着跑进屋,叫得还挺舒坦,长舒拉腿地仰在炕上,还长长地打一个饱嗝儿。那会儿,陈皮就骑着那辆大梁上缠着红布条的红旗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鼓囊囊的大提包,进了箩井还把铃铛摇得山响。可陈皮不能不跳下自行车推着走着和箩井人说话。箩井人问陈皮,怎么又回来了?陈皮笑笑紧着往家跑,还没跑进院满眼里都是梳得油光光的大粗辫子了。
天九在北郡城里被枪子穿成了筛子眼的时候,陈皮就躲在一边。街上安静了,陈皮又拼着命往箩井跑,还没跑到家门口就听闺女哇哇大哭了。闺女小蝴蝶一样能引着陈皮跑到野地里摘粉白粉白的喇叭花了,箩井人就一个跟一个地往外跑了,他们再回到箩井肚子鼓鼓的,都腆着大脸蛋子说好多话。闺女慢慢儿长大了,陈皮在北郡城里和好多人一块儿干活的地方也冷清了。陈家多了一个早在箩井摆弄大卡车的男人,陈皮干活儿的地方也长出了荒草,风一吹,荒草里就扑棱棱地飞出一大群麻雀。陈皮就不再回箩井,干活的地方没了,却还有人养活陈皮,陈皮就安安静静地住在那个小院子里了。
陈皮没安静几天,那些养活他的人天天夹着尾巴在北郡城里乱转,转着转着都成了泥菩萨,北郡城就是一条河了。北郡城一天天大了,跑到北郡城里的箩井人也一天天多了起来,有做大买卖的,有做小买卖的,还有当官的。陈皮能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陈皮。陈皮就躲着避着,可碰到热闹场就躲不开了。陈皮硬着头皮走,走着走着就碰见那个当官的箩井人。当官的身边有人有车,陈皮不能躲就该说话,说那个当官的小时候没断吃他买回去的糖,还说他一听到胡同口外响起了铃铛声就撒丫子往外跑,过一年一样。当官的点着头笑,还伸手拍拍陈皮的脑袋就钻进小轿车跑了。
陈皮傻子一样坐着,天麻就悄没声儿地喝陈皮的酒。陈皮想说话了,天麻冷地站起来,伸出拳头嚷,毛主席教他说,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陈皮呵呵地笑着问天麻谁是国民党反动派,天麻咧着嘴流着一大串哈喇子说出一大串人,都是箩井的,还有那个当官的。
天透亮了,天麻又蹲在了陈皮跟前问他们该不该打倒那些国民党、反动派。陈皮把一口酒灌进嘴里,也举起了拳头。天麻起身跑到路当中举着手喊着还嘿嘿地笑。陈皮坐在马路牙子上刚摸出一粒花生米,一辆车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天麻冲了过去。陈皮甩掉酒瓶,跑过去拉天麻前把花生米扦进了嘴里。陈皮就含着那粒花米倒在了车下,血哗啦啦地流。天麻冲着从车上跑下来的一个挺直溜的小女人举着拳头嚷,小女人就成了国民党、反动派,可被打倒在地上却是陈皮。
陈皮的胳膊上扎着输液的针头,满屋子里都是花儿,开得最艳的花却站在他跟前。陈皮伸手擦擦俩眼还是迷迷瞪瞪的,怎么看她脑袋后边都少两根大粗辫子。再看看小女人,陈皮的脑子才清楚了,咧开嘴笑着眼泪还往外流着,却把脸背了过去。
闺女成了大闺女,那朵花插在哪儿都颤颤悠悠的,不掐都汪着水。闺女还是小蝴蝶的时候,陈皮喝着老白干愿意看闺女和妈在一块儿。妈脑袋后边有两根大粗辫子,闺女脑袋后边有两根小撅撅辫儿,陈皮就趁闺女跟着妈转过身的工夫,揪住闺女的小撅撅辫儿,闺女呀呀地叫着,陈皮也呵呵地笑着……笑着笑着,陈皮就把什么都笑跑了。
陈皮再回到箩井看见家里多了一个男人,还是在炕上,就拿着刀把那个的男人赶了出来,一直追进了箩井南的苇子地里,像找兔子一样把苇子地踏出一条条小道儿,一宿一宿地找。陈皮回到那两间老房子,揪住了那根大粗辫子,闺女爬上炕拉陈皮。陈皮扬起巴掌,胳膊肘把闺女从炕上杵到了炕下,闺女被摔得老半天才缓过气来。陈皮把那根大粗辫子揪开了,弄散了,啪啪的声音又响了一宿。天透亮了,陈皮才看见还缩在地上的闺女,就要把闺女抱起来。闺女却甩着脑袋后边的小撅撅辫儿爬上了炕,直到陈皮跑出箩井,闺女还在炕上拾掇被陈皮揪散了的大粗辫子。
闺女还住在陈家的老房子里,那根大粗辫子在陈皮跑出箩井后就没了。陈皮在爹妈的坟前点上纸,没想没了大粗辫子的女人是什么模样,却知道老房子里少不了摆弄大卡车的男人。可那会儿,北郡城里也找不到脑袋后边留着大粗辫子的女人了。陈皮被人拉着看到一个脑袋后边留着小辫子的男人在台上扭着唱着,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住在那个小院里了。
陈皮年年回箩井去爹妈的坟上,箩井人常说起陈皮的闺女,说陈皮的闺女嫩得跟刚压出来的豆腐,馋得嘴里流了哈喇子也舍不得掐一下。陈皮的心痒了疼了,俩脚沉得却像石头,腿软得像让狗咬了两口……可陈皮的闺女走了,是在一天早起的时候走的,跟着一大群往外跑的箩井人。陈皮的心又凉了,却看见早先那个摆弄大卡车的男人背着筐头走了过来,满脑袋的白头发,一条胳膊还弯弯绕绕的。有人说他和大卡车一块儿摔到了山下……回到北郡城,陈皮还想那根大粗辫子,可那根大粗辫子扎到了地下,一扎进去就再也跑不上来了。
闺女还在一屋子的花儿当中哭,怎么着也是她撞了自己个儿的爹,陈皮也哭。闺女挺忙,门外有人等着,擦了眼泪就走了。闺女搭见了陈皮的面儿就没叫爹,陈皮就想闺女为什么没叫爹,想着想着还哭。天麻跑进来了,陈皮的俩眼里还汪着眼泪。
天麻的俩眼眯着,嘴里还流着哈喇子,老长老长的,慢悠悠儿地脏了身上的新衣裳。天麻拿起满屋子的花,说这是谁送来,那是谁送来的,还故意腆起肚子拍着,又说不清谁是谁,就憋得脸像鸡冠子,还不住地拍着胸脯,像吃饭噎住了使老了劲才喘上一口气,还啊地一声,举了拳头,告诉陈皮就是那些国民党、反动派们。
陈皮笑呵呵地拿起床头上的纸给天麻擦新衣裳上的哈喇子,天麻又说新衣裳,说是陈皮的闺女给他买的,他把陈皮从车底下抱了起来,就天天来看陈皮。天麻说起陈皮的闺女从兜里摸出俩花生米,先把一粒塞进陈皮的嘴里,自己个儿也嚼了一粒,嘴角上又流了白汤。
陈皮的胳膊是麻的,手是疼的,不能用手指蛋子搓去花生米的皮,可不能不嚼。天麻说陈皮的闺女天天坐着小轿子车在北郡城里转,北郡城大酒店外边还挂上大红布,上面写着字,还有一帮子敲锣打鼓的老爷儿们和扭着大肥屁股的老娘儿们,挺热闹。陈皮那个挺好看的闺女让好多男人围着,和箩井那个当官的在一块儿拿着驴尾巴一样的黑筒子说话,说要弄一个大厂子,他闺女就天天坐着小轿子车在北郡城里找地方,也正在找人和她一块儿鼓捣……天麻啊啊啊着,还比比划划,就是说不清楚,陈皮却明白了,不想哭了也不想笑了。
闺女离开北郡城的时候,又来看陈皮,说她要走了,她还会再回来。闺女还是没叫爹,陈皮想却不能说,也没问闺女回哪儿。
陈皮能像早先一样走来走去了,就又该回箩井了。回到箩井陈皮才知道,闺女早回了箩井,给陈皮的爹妈修了坟,还给自己个儿的妈修了坟。坟前还竖了碑,陈皮就又看到了那根大粗辫子,是刻在石碑上的,沟沟坎坎的,跟真的一样。
老陈家的人去了,把陈皮请回了箩井,坐在炕头上,鸡鱼肘肉摆了一大桌子。话要说,酒也要喝,陈皮听他们说,可喝着酒脑袋就迷糊,直到再回到北郡城才慢慢儿地明白了。闺女回到箩井摆了好多桌鸡鱼肘肉,把该请的人都请了,就是没请那个早先摆弄大卡车的男人,他给陈皮的闺女养的那俩妹子却都跟着姐姐跑了。
陈皮再回到那个小院子就不能安静了,有好多箩井人开着车去看陈皮,还带好多东西,都是在北郡城里做大买卖的。陈皮就跑到街上,箩井人见了陈皮就和他说说话,说箩井的新话旧话。就是避开陈皮家的事儿。北郡城里一黑灯就亮了,陈皮肩上又搭上蛇皮袋、拿着长柄铁钩跑到街上了。
天麻把一蛇皮袋废纸塞到陈皮的蛇皮袋里,还和陈皮坐在马路牙子上。陈皮拿出酒瓶子,从兜里摸出两粒花生米给天麻一粒,又用手指头蛋子搓花生米的皮。天麻急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嘴角上又流着白汤,从怀里拽住一个大红的请柬。
请柬上是请天麻的哥,天麻说给他哥请柬的人也是国民党反动派,是鼓着大肚子、腆着大黑脸蛋子的箩井人。他家小子早娶里一回媳妇又娶,就不喝他家的喜酒。那个箩井人得罪过天麻,他开着小王八盖子车个隔着窗户把烟头扔到天麻脸上,天麻见了他就追着骂。陈皮也收到了请柬,就想头一回去喝他家的喜酒,怎么着也该光光亮亮地去吧?
到了日子,北郡大酒店里聚满了人,有好多人是从箩井赶来的。嫂子硬把天麻拽了来,天麻跟着嫂子在北郡城里过日子,怎么着也是一个门户,就替他上了一份礼。箩井人像是头一回见到陈皮,拉着拽着叔呀大爷叫得陈皮的耳朵都麻了。那个鼓着大肚子、腆着大脸蛋子的箩井人看见陈皮就像见了爹,拽着不放。天麻就把陈皮往自己个儿怀里拉,陈皮却还是被拽进了小房子里,里边坐着的还是箩井人,有男人有女人,有当官的还有做大买卖的。
陈皮一进去就被那个当官的箩井人拽着坐在了他身边,一杯酒喝下去,小房子里就热闹了。陈皮的话也鼓得肚子生疼,再和当官的喝一杯酒,从他小时候用尿和泥说起,再说他爬上树掏鸟蛋摔下来把小鸡巴挂了一道大口子,还是陈皮用红旗自行车把他驮到北郡城缝了七八针。当官的大脸蛋子上就抹了红,腆起的肚子也一鼓一鼓的。陈皮再端起酒杯眼里就剩下那个腆着的大肚子了,就伸手拍拍他的大肚子,还说那个当官的小时候没断吃他买回去的糖,还说他一听到胡同口外边响起铃铛就撒丫子往外跑,过一年一样。当官的点着头笑,笑着笑着脸就成了一块红布。
酒喝得多了陈皮的肚子胀,趁着当官的箩井人又端起酒杯和别人喝了,悄没声儿地跑了出来,陈皮在一个背眼儿的地方看见穿着嫩绿色的褂子的王老西正往脑袋上围红头巾,裤子是红的,脸蛋子上也是红的。王老西的牙是假的,吹起唢呐来腮帮子还鼓得圆圆的。陈皮娶媳妇的时候,王老西的牙还是真的,吹起唢呐来腮帮子鼓得更圆,在院里围着那根大粗辫子吹,吹得一群鸟在陈皮家那棵老槐树上扑楞楞地飞来飞去。连穿着一身新的陈皮心都痒了,就想跟着王老西一块儿扭。陈皮不会吹愿意听,愿意跟着王老西扭。跑到北郡城里后,陈皮一听到唢呐声了也扭,是喝了酒,在街上,好多箩井人看到在街上扭的陈皮就想起了箩井的王老西。
王老西是坐着小轿车来北郡城的,要吹要扭还要唱,就热闹了。王老西见了陈皮,就抓住陈皮不放了,还说专给陈皮带来一身行头。陈皮先围上红围巾,再穿上红裤子、绿褂子,换上王老西他媳妇做的那双大绣花鞋。王老西又从兜里掏出一块红纸,在舌头上蹭蹭,就在陈皮的脸蛋子上贴,陈皮的脸蛋子就红了。
唢呐声一响,陈皮就又回到了箩井,好多箩井人张开嘴咬着筷子,看着摇摇摆摆地吹唢呐的王老西,也看手里抖着红手帕扭来扭去的陈皮。王老西吹得慢,陈皮扭得慢;王老西吹得快,陈皮也扭得快;王老西的腮帮子鼓圆了,脖子也憋红了,陈皮手里的红手帕也抖成了一团。箩井人刚夹起一块儿肉放到嘴边,王老西冷地一声让音儿跑了出来,嘴边上的肉掉了,陈皮手里的红手帕也刷地展开了,像花……箩井人却弄不明白,王老西跑到北郡城没吹差不多吹了一辈子的《百鸟朝凤》,也没吹让箩井人眼潮心颤又乐得心里开了花的《小放牛》。吹的什么,箩井人不明白,王老西明白,陈皮也明白。王老西的唢呐声让吃着喝着的箩井眼也潮、心也颤,也乐得心里开了花。
王老西吹累了,天麻肚里的酒也灌满了,就跑过来抢过王老西的唢呐,拉住了还穿得红红绿绿的陈皮跑到一个角落里喝酒。酒店的人慢慢儿散了,陈皮和天麻还说还喝。北郡城里的灯亮了,天麻拉着陈皮跑了出来,把唢呐插进嘴里冷一声热一声地吹,像大叫驴在喊,陈皮还扭着。街上的人知道天麻也知道陈皮,就追着他们跑,俩人吹着扭着北郡城里就黑透了。
天麻把唢呐扔在陈皮脚下,追着一辆小王八盖子车跑,还骂。陈皮拿起唢呐吹,也冷一声热一声地,吹着扭着北郡城又亮了。天麻跑了回来,从陈皮的嘴里拽下唢呐,说陈皮的闺女,说陈皮的闺女从箩井跑出唱,还跳,和男人一块儿唱,一个一个地跳,还……天麻说着就脱了裤子又把裤子提溜起来还说,说陈皮的闺女脱着脱着就和一个趁钱的老头在一块儿了,就拉着那个老头儿跑到北郡城,还要弄大厂子,那些做大买卖的人就蛆一样围陈皮的闺女转。天麻怕陈皮不明白,还用手来回蹭,用手比划着腆起大肚子……说着说着天麻嘿嘿地笑了,还学小鸡的样子咯咯咯地叫着跳着。
陈皮拿唢呐的手耷拉了,转身往前走,天麻又追了上来,说那话是箩井人说的,王老西和陈皮吹着扭着,箩井人就说……陈皮又把唢呐插进了嘴里,鬼一样吹一声,天麻掉头就跑。陈皮再鬼一样吹一声,北郡城刷地又黑了。
天麻再找陈皮要跑出北郡城爬一个山坡,山坡上戳着好多石碑,上边刻着字。天麻不识字,陈皮的照片却在石碑上,还刻着“永垂不朽”。天麻摸着那几个红字嘿嘿地笑着从怀里抽出一瓶畿城大曲,打开盖儿嘬一小口,从怀里掏出一粒花生米,用手指蛋子搓了花生米的皮,又放到嘴边上吹吹才放进嘴里,嚼,慢慢儿地,腮帮子动着,把牙磨得嘎吱嘎吱地响。天麻的嘴角上就流出了老长老长的白汤,又伸手摸那几个红字,还眯着眼嘿嘿地笑。笑着笑着天麻从怀里掏出一大袋花生米放在陈皮的碑前,丢下那瓶畿城大曲,从地上捡起一根棍插进嘴里啊啊叫着扭着往山坡下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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