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喜欢抓蜗牛玩，因为越看它胆小怕事就越喜欢逗弄它，然后就很奇怪它的壳，一直不明白那么柔弱娇小的肉体，为什么要背着那么沉重的负担。看到它不堪重负的样子，我很想帮它解脱，有一次就试着把它从壳里解救出来，结果它痛苦的扭曲，只好放了它，随它便。长大后读佛经，看到里面说，“众生无常，一切皆苦”，又想到背着壳的蜗牛，才不再可怜它，因为已经明白，苦是生活的常态。

　　在乡下，庄户人家的生活本来就清苦，要是幸好风调雨顺，也倒还能过个安稳日子；如果不巧碰上天灾人祸，难免会苦上加苦，日子就会艰涩起来。

　　春节回家，听妈妈讲，隔壁的婶子跟别的男人跑了，先是感觉很震惊，然后就是很平静。从我的内心深处，我没有理由怪她的无情无义。

　　婶子本来就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现在更是徐娘半老，本来她可以和普通的乡下妇女一样，很满足很平实的过完这一生，可惜，她的生活多了一点波澜。

　　当初她是带着身孕嫁到这里来的，喜庆的红嫁衣做的已经很肥大了，也没有遮住她的腰身，惹得村里的婆姨指指点点。在我们这里这种事情其实很普遍，年轻的男女本来就血气旺盛，在一起难免不做一些越轨的事情，安全防范意识又不到位，最后往往是慌慌张张的就办了事，婚后没几个月就有了儿子或者闺女。我们那的人都笑称，

　　“哇，一娶就是母子俩啊，赚了赚了。”

　　婶子在婚后６个多月就生了一个儿子，白白胖胖。她婆婆兴奋的屁颠屁颠又不敢张扬，见人就讲，

　　“唉，还不足月，孩子吃亏了。”

　　大家顾及情面，也不好点破，嗯嗯啊啊点头称是，背后又少不了议论。

　　孩子取名尚卫，生的眉目清秀惹人怜爱。村里人都很喜欢他，他家里也非常自豪，整天抱着走东家窜西家。

　　等到他一岁多应该开始走路的时候，家人才发现好象哪里有问题。他总是腿部很软，站不起来，家里以为缺钙，就死命的补，还是不见效。到两岁多了，也就只能短时间站立。过了三岁，终于能迈开步，却必须要扶着东西。一旦放开手，踉跄两步就要跌倒，倒了就不能爬起来。家里慌了，带他去上海求医。医生从他的腿部取了一小块肌肉化验，最后说是先天性肌肉萎缩。这就意味着，尚卫的腿部肌肉将渐渐失去功能失去知觉，然后还将向上身蔓延，最后全身瘫痪。

　　去上海看病的时候，尚卫将近四周岁，已经能懂人言。再加上平时就非常聪明灵秀，好象什么都十分明白。从上海回来以后，他一脸严肃的给别人讲，

　　“医生说，以后还会死呢，最多只能活十八岁。”

　　真不知道他一脸郑重的样子是不是就明白他自己说的到底意味着什么。

　　叔叔婶婶很怕晚景凄凉，不甘心就这么照顾尚卫到十八岁就又膝下无子，一心想再生一个。经过复杂的申请批复手续，终于拿到了准生证。十月怀胎，满心期待，婶子又多了一小闺女笑笑。一边照顾着尚卫，一边期待着笑笑快点健康的长大，婶子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希望。

　　转眼尚卫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是因为天生的不便，这成了一个难题。为了让他可能很短暂的生命也尽量有正常的过程，家里还是尽了很大的努力。叔先是经过多方的申请，最后终于求得隔壁村的小学答应他去代课。这样，每天叔都带着尚卫一起上学，放学后再带着尚卫一起回来，就用那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风雨无阻。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实在没有办法再撑下去。因为为了尚卫的学业就绑住了一个整劳力，这在一个农家是个很不现实的事情。田里的农活和照顾笑笑，让婶子实在不堪重负。代课老师的薪水非常的低，课务却不清闲，学校离家又远，叔被占去太多的时间却基本上没有收入，家里越发困难起来。为了改变状况，婶子和叔商量多次，决定略微做一些调整。最终，叔辞去了代课老师的工作，还是回来务农；尚卫继续上学，但是每天由叔接送。因为婶子一个人在家确实盯不过来，再说尚卫有了一年的求学经验，也基本适应了学校的生活。叔还托一年里在学校结交的同事多多照顾，尚卫一个人在学校也能够正常的上课了。

　　尚卫自小就生得眉目清秀惹人怜爱，现在更是聪明又懂事。在学校里，成绩一直是第一，个个学期都拿奖。没有了爸爸的照顾，他也尽量不麻烦别的人，一切都力争自己解决。因为不能行走，上厕所去方便对他来说是个很麻烦的事情，这样，只要去上学，他吃饭就不敢吃流食，水更是不敢喝，就这样默默的忍受；中午就吃从家里带的饭，这样可以省去来回折腾，晚上才回家；到家里他才敢放开吃放开喝，需要方便了，他就坐在凳子上，一步一步往厕所挪，不敢惊动大人。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哪个闲人能时刻照顾到他。做完功课，他就看电视，最后在什么节目前有多少个广告，广告词是什么他都能立即准确的告诉你。最恐怖的是，他可以和你讨论世界各地正在发生什么事情，那时，他３年级。

　　事情的发展很多我们都不可以控制，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它更好一点再好一点。本来婶子的生活已经渐渐的有了秩序，虽然艰难，也还充满了希望，希望尚卫尽可能的健康，希望笑笑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是，更可怕的事情又一次降临到婶子家。笑笑已经一周岁多了，也象她哥哥当年那样，腿部软软的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带出去一检查，果然又是和她哥哥一样的病症。婶子一下子被击垮了，窝在家里以泪洗面。叔叔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结果，离开家到外面打工，说要挣钱养家，其实是不敢面对这残忍的现实，逃避责任去了。

　　叔逃离这个身陷困境的家，让婶子的肩头担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尚卫还得上学，笑笑还要抚养，婶子实在负担不起，这样送尚卫上学的事情就落在他爷爷的头上。爷爷已经六十多，是个干瘦的老头，力气小个头也不高。尚卫发育很快，又缺乏运动，身体很沉，每次送他上学，爷爷都是费尽了力气。而且爷爷的妈妈——尚卫的曾祖母还在世，十分昏聩老迈，也是爷爷在赡养，爷爷的生活本来就不轻松。等到尚卫到五年级，他爷爷一个人的力量已经胜任不了这样的工作了。刚开始的时候，还可以一个人把尚卫抱上抱下抱进抱出，到最后，就必须要有人帮忙。六十多岁的年纪，带着并不能够灵活掌控自己身体的尚卫，每天来回骑那么远的路，实在是辛苦和力不从心。有一次尚卫和我讲，有一天他和他爷爷去学校，因为雨后路滑，不小心摔倒在路边，爷爷实在没有办法把尚卫重新抱上车，就只好陪尚卫坐在地上，等待过往的路人过来帮忙。还有一次，到了学校以后，爷爷没有力气抱他下来，也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帮忙的，总不能一直扶着车站在校园里，就找了一个草垛，依靠着，慢慢把车放倒。草剁离教室很远，爷爷又没有办法把他抱进去，只好去教室拿尚卫的凳子，扶尚卫上去，让尚卫自己挪着前进，自己在旁边护卫着。

　　叔逃避责任，远离家乡，婶子也渐渐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心里对宗教产生依赖，开始信奉当地变了味的基督教。这种基督教已经失去了它原来的本意，在当地愚男愚女的盲目信仰中，完全蜕变为一种迷信活动。谎言的愚弄，让婶子沧桑的心灵找到了一个逃避的借口，婶子开始乐此不疲。婶子心有旁骛，家里更显得混乱艰难，好在叔回来了。

　　在外面漂泊了大半年，叔两手空空又回到家里。因为放不下对家的牵挂，还是在外漂泊太过艰难，叔一直没有给过我答案。叔回来以后，家里的情况又好转一点，最起码尚卫的接送不成问题了。困难的是笑笑也渐渐到了上学的年龄，让兄妹俩一起上学吗？这又是一个可怕的选择。

　　叔回家来，一心要改善家里的情况，到国营农场承包了２００百亩土地，又到信用社贷了款，想辛苦一年种棉花挣一笔。半年的辛劳，眼看棉花长势喜人，等到花落结桃的时候，却赶上最近几年最严重的棉铃虫灾。虽然最后棉花价格不算低，但是大面积失收，叔还是赔的一塌糊涂。扣除各种成本和雇佣短工的工资，可以说是一年的辛苦得到的只是惨败的结局，家里又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婶子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贫困交加没有希望的生活，宗教的愚弄也安慰不了她，终于和外村的一个男人逃离了这个家，音信全无。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虽然觉得不应该怪罪婶子，也还是可怜叔和两个孩子，遂决定去她家看看。家里果然比我以前见到过的显得混乱和肮脏，缺少了女人的家庭，总是让人觉得那么没有生气和条理。叔很平静，做事情还是一贯的四平八稳，似乎比以往更沉默寡言。我没有问什么，他也没有给我讲什么，我和他寒暄几句，就开始和尚卫聊他的学习和他在学校的事情。尚卫还是显得那么聪明懂事，也还那么活泼爱笑，眼睛也还是有少年独有的那种纯净和热切，他也没有和我说起他妈妈。

　　我坐了一会，决定离开，因为年底了，各家都很忙，他的家里也在准备过年的各种东西，我不想碍手碍脚。就在我起身要离开时，门口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没有惊讶，笑笑立即大声的哭喊起来，不断的叫妈妈。尚卫也像我一样的冷静，让他羞愧的妈妈进屋来歇着。叔也跟进屋子来，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替婶子放好包。

　　我不好再留，静静的走出屋子，又想起那背着房子的蜗牛，才有点明白，为什么每只蜗牛都背着房子，为什么它们都那么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