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中央有株大黄梁树,已经很老了。据说,有这个村子的时候,就有了这棵树,算起来大概也有四五百年了吧。树长年都是光秃秃的,不见有一片叶子生长,它渐渐就成了村子里最显眼的符号。
黄梁树下面有着许多香蜡的痕迹。每逢大小过节或村子里有什么事儿,村子里的人都必带上香和纸到黄梁树跟前拜告,先烧上一大堆黑乎乎的纸渣,再点上香闭着眼默许一番,过程是相当的肃静。由于这些香火的熏燎,这株老树满身都是些难看的印迹,但是,某一次哪家点香烧纸取得了相应的效应,那么,这株老树便成了村子里人们的全部信仰。它神了,树成了神的象征与代码。
人们把生死轮回都寄托给了这颗树,树在村子里的地位便与日俱增,可天天的烟熏火燎让老树更加地老了,全身斑点。村里人相信,每个人的命就挂在黄梁树上头,没有谁能改变的了,甚至谁都不能看见自己的命,这是早就注定好的事儿。
如果有一天,村里有人走到了生的尽头,那么就少了一个与老树相守的人,对于树来说便多出了一声再见,树就更加地老了。
一阵风吹来,挂在黄梁树上的命运叮当作响,很是煽眼。
(一)
村子里响着震天的锣鼓锁呐,给这个秋季总算添了一些气氛。
在村尾的魏老头家,很是热闹。那悲凉空旷的唢呐声冲散了人们的嘈杂,它所带来的只有村里人的忙碌和村中央老黄梁树的闪动。
太阳快靠山了,给村子镀上了层银辉,偶尔几朵飘浮的云让这村子晃摇起来。村周围全是山,很大很大的山,小村就座落在这几座山脚下的一个小平坝里。山上的乌鸦很多,只要到黄昏时候,漫山遍野全是乌鸦的叫声,乌鸦是不吉祥的征兆,在一片霞光中夹杂着乌鸦的叫声,让村子透露出几丝死气,邪邪的。让人不自觉的关心起生死来,再慢慢地联系到整个村子,直到有点点灯火闪烁在村子里的时候,夜就像死一般的静了。
村尾的魏家灯火通明,有许多人影的晃动,夹杂些大人的喝斥和小孩子们的哭闹,让这个夜与往日里有些不同了。村中央和村头全是黑绵绵的,没有一点灯火,更无任何声响,而在山上乌鸦就不安分了,拼命地叫起来,乌鸦的叫声很是恐怖,一声接一声地摇憾着这个不大的村子。
乌鸦的叫声让魏家的灯火模糊起来,人们的嘈杂声也就渐渐空旷起来。
“这乌鸦的声音怪吓人的。”
“碰上哪路鬼了,还是快些放炮吧。”
接二连三的噼啪声充塞着每个人的耳膜,跟山上的乌鸦声撞击着。魏家院坝边上的炮声一阵连一阵,许多小孩穿梭于浓浓地炮烟之中,大声地嚷闹。这先放的是竹杆炮,过后便是架子炮。炮声震天,连同旁边的锣鼓唢呐一起摇曳着这个山村的夜晚。
位于正房中间的堂屋,哭泣声不绝于耳,在爬着颤动的几个脑袋前方,是一架五颜六色的纸灵。在村子的习俗里,人死后亲人必为死者造一座纸制的“宫殿”,放在堂屋里炫耀着。灵的底层中央挂着魏老汉死之前的照片,照片上的魏老汉面无表情,额上皱纹和那对小眯眼成了苦难的象征,摆在纸灵里面。纸灵前的案板上呈放着两堆馍,一对红蜡和几柱香,在灯光摇晃中一切都变得煞人。
魏老汉的棺材就停放在纸灵后面,跟前点着一小盏清油灯。灯光中闪耀着一片死气。
魏老汉家的每根柱头上和每栋窗子两边都贴上了白色的对纸,孝子孝孙们头上也包着五尺来长的白布条,他们的脸上很严肃,那是一种对死的虔敬。
在这村子里,人死后必备酒席,这已是一种程序。魏老汉家的灯火正辉煌的闪着,那锣鼓唢呐就奏起来了,其声音之惨烈,给这个村子蒙上层层死气。
村尾魏家的灯火一直亮到深夜,吃酒席的人全都散了,只剩下那些昏黄的灯光洒在村里。最惹眼的黄梁树刺向天空,干瘦的树干立在黑漆漆的夜中变得很冰冷,山里的乌鸦偶尔也会叫两声,这个夜谧静极了。
第二天,天沉沉的,各种云朵遮蔽住了天空,像块大灰帘子压着这个小村子。山上的乌鸦拼命地闹着。
村里十多个小伙子抬着魏老汉的灵棺从堂屋里走出来。魏老汉的坟地,就在房屋左边的那块自留地里头,把死了的人葬在自家屋子跟前的自留地里,这已经是村子里的习惯了。这样,人死后还可以经常回家转转,又可以保佑家人平安。
人在生前苦难着,在死后也逃脱不了生活的牵扯。通过一路炮响,村里的人们把魏老汉送到了他未来的家,经过挖坑,清棺,下矿,在上午十点左右,魏老汉已安安稳稳的睡着了。在地角上,隆起的那个小土堆,标志着魏老汉已经完成了他的一生。抬棺材和上坟的人全部回魏家吃酒席去了,整个坟地顿时让人觉得冷而荒凉,魏老汉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了死的故乡。
在这以后,按照村里的规矩,还必须为魏老汉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让他在阴间功德圆满而少受点苦,在百日之后烧一个百期,每年的祭日过一个周年。在三周年以后,魏老汉就彻底地被阳世遗弃了,村里的人也就不再谈到他,唯一留着他的就只有那坟土一堆。在这以后魏老汉就以荒坟的形式存在了。
就这么,村里的一个生命完成了整个轮回。村中间的那棵黄梁树也苍老了一大截。
(二)
“听说村头的二娃考上学了,还是名牌的呢。”
“他考上了,二娃哥就是厉害。”
“魏牛娃,我看你过几年咋办。”
“二叔,你看你,操心的哪里去了。”
村子里全是姓魏的。孩子们要读书就得翻过村背后的那座大山,上山下山一个来回要三四个时辰,所以村子里读书的孩子很少,村头的魏二娃是村里孩子们中最幸福的一个,况且还考上大学呢。
天刚麻麻亮,二娃的爹娘就带着二娃来到村中间的老黄梁树跟前,先烧上了一大堆纸钱,再点上几把香,燃上一对蜡,然后就让二娃跪在树跟前感谢老树的保佑。二娃耷拉着脑袋,嘟着嘴,满不情愿地跪在老黄梁树跟前一声不吭,把站在身后的魏家二老气得直瞪眼。
“二娃儿,不许对神不敬,快磕头,快点。”
“你爹说得对,快给神磕几个头,保佑将来你能顺顺利利地上完学,咱们家也平平安安的。”二娃的娘轻轻地拍着二娃的肩头,眼神中满是温柔。
“爹,娘,我都考上了,还拜它做什么呢?要拜也拜个像样的嘛,何况还是拜一棵脏得不堪入目的树,叫我怎么拜嘛?”
“快点拜,你今天别惹恼了这神树,快磕头,过会儿还要给我去村尾你魏大爷坟前烧纸,你魏大爷刚死几个月,你就考上大学,这还不是他在阴间保佑你。”
“不去,凭啥叫我去给那个魏大爷烧纸,我读书是自己天天的努力,这树我也不拜,凭啥叫我拜,你们一天就信这个,难道我考上大学也是这树的保佑呢,我才不去哩。”说完,魏二娃起身就跑回家了。
“造孽呀,我这一辈子怎么送这个逆子读书了,造孽呀。”二娃的爹一边用手拍打着黄梁树,一边用手抹着泪花。他的手在树上拍的啪啪作响。二娃的娘在后面蹲在地上双手蒙着脸,抽泣之声伴着蜡烛的燃烧,惊动了整个村子。
“二娃他爹,你别太难过了,是孩子太不像话,二娃子怎么这个样子呢,这树是我们的神呀。”
“他二叔,你别说了,是我造的孽,养下了这么个不肖之子,是我上辈子作的孽呀。”
“怎么这样说呢,孩子毕竟还小嘛,别太难过了,回家吧。哎。”魏二娃的二叔低着头,慢慢摇摇地离开黄梁树而去。
二娃的爹和娘相互搀扶着走向村尾魏老汉的坟地,风很轻,掠在脸上却泛起阵阵寒意。他们两老口儿走的很慢,身子在晚风中颤颤地发抖,为儿子抖,为自己家对不住那棵黄梁树而发抖。魏老汉的坟地仍凄凄凉凉的,二娃的爹娘站在坟前直抹眼泪,他们觉得养了个儿子很对不起魏氏祖宗。
“老哥呀,我不知作了啥孽哟,你老兄咋就先走了呢?”二娃的爹歪坐在坟前,扶着石块直抹老眼。
山上的乌鸦一阵一阵叫的紧。
天暗下来了,村子里一切都变得隐隐绰绰的,风越吹越大,黄梁树在风中呜呜作响。在这样的夜晚若独自走路,够把你吓得浑身都是冷颤,再加上偶尔的几声乌鸦叫,谁都会觉得这个村子有点邪,甚至有那么一种关于死的气息,反正在关乎个人生死命运之间有点古怪。
村子被一种无形罩着。
村头二娃家们屋里很是嘈杂,火塘里烧了一大堆火,屋里聚着很多村子里的人。二娃就跪在火边上,两滴泪花儿挂在腮帮上,低低的哽咽着,二娃的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两眼红肿,直瞪着二娃。在屋里坐了许多村里的人,但他们却漠不关心地瞧着越腾越高的火苗,两只眼睛直盯着火塘。屋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
“二娃,你快点在乡亲们面前认个错,不然的话,你就别怪爹不客气。”二娃爹气的双手叉在腰里,说话都感到有点吃力。
“太不像话了,竟然这么无礼。”
“考上学又怎么呢,了不起了哇,这么托大。”
“什么东西呀,有好多羊子赶不上山了?”
冷嘲热讽让二娃的爹很疲惫,自己辛苦许多年送孩子念书,到头来是个什么结局?还不是自己遭气受。二娃子跪在火堆边上,心里对村里的人只有恨和气,他们凭什么管这事,不就是没给黄梁树下跪吗?值得这样吗?
火堆越燃越旺,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
二娃被乡亲们弄得跪了一整夜,到后来,二娃的爹也扔掉了手中的棍子陪同儿子一起哭,可那些村里的人仍坚持要二娃子跪,以示对神不敬的惩罚。
“送娃儿念什么书呀,念出来也是这么个样子,书都白念了。”
“到底念书呢,还是不念书?”
天边有点麻麻亮的时候,鸡已叫三遍了,村子里的人们都揉着红红的眼睛各自回家了。顿时,村头二娃家里就变得冷冷清清,二娃跪了一整夜,这时候倒在地上睡着了。二娃的爹娘呆呆地望着地上的二娃,只有双手抹着眼泪,一夜的折腾让这老两口精疲力竭。
村子里刚亮时,黄梁树上就停了一只村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鸟儿。鸟长得怪难看,全身乌黑,有点像乌鸦但又的确不是乌鸦,鸟儿一大早就叫开了,声音喑哑撕裂,有点像人的哭声。村子里的人都慌了,这可是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景象啊。这肯定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是不是二娃惹神气恼了?所以才有这样的预象。
“要把二娃子弄来跪在树跟前减罪。”
“一定要祭拜,否则我们都会遭殃的。”
“不要害了我们呀!”
村里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在树跟前议论着,有几个小伙都已经跑到二娃家去了。不消一会儿,二娃就被揪了出来,你推我攘地拉扯着让二娃跪下。
“你们为什么这样,我到底怎么呢?”二娃使劲地叫着。可没有人理会,人们指着二娃叫骂着,一声声的控诉让二娃天昏地暗。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二娃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能有什么错呢?二娃子可刚考上学,他是我们村子里的头一个呀,我们村子的荣耀就在他一个人身上,你们不能这么对待二娃子呀!”发言的是牛娃子的二叔。
“那他触犯了神,该怎么办?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大家听我说。你们看看,把好好的一个孩子弄成什么样子。”他一把拉过二娃,“现在二娃还像是个考上学的娃儿么?他没给神下跪,那我们再找一个办法解决呀,不能这么糟蹋孩子,神树我们还是要祭拜的,只要我们大家都跪下,烧些纸点上些香蜡,神树肯定会原谅孩子的。”牛娃子二叔的眼里早已闪烁着泪花,“唉,我们大家又何苦呢?村尾的魏老汉死了还不足一年呢。”
黄梁树周围静了,村里的人们都爬下了头去,有几个老人在树边烧起纸来。树边腾起一股黑烟,熏得黄梁树在风中东倒西歪,树又苍老了一大截。在这时后山的乌鸦又叫起来了,隔三岔五地还会有几只从林中扑腾扑腾地飞出来,怪吓人的。
人们都静静地跪下去了。黄梁树的下面跪着一大圈虔敬的村人,村子里只有那一大堆纸花在空中飘浮。
(三)
村尾魏老汉已死了二年。他的坟堆经过雨水的冲刷,已有些松垮,土堆周围已长出不少草,坟很是荒凉。
村子就更破烂了。房屋周围的草都长得有几尺来高,村里也少有人讲话,一切都静的让人发抖,黄梁树衰落的不像个树样了,许多的枝垭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干直刺向天空。树下面经常坐着一个人,蓬头垢面,目光呆滞,把眼睛死死盯着黄梁树,就那么一直盯着。
到天黑时,来了个老头儿搀扶着树下的人向村头走去。没走几步,老头儿转过来,盯着黄梁树,轻轻地叹了一声,随即回过头去扶着那人慢步地消失了。
村里已经有几个月都没下雨。村民们吃水感到从未有过的困难,天天只想喝水,村背后山脚下的那口老井早就见了底,只剩下一小坑的泥浆在井底晃着。从早晨天刚蒙亮到晚上黑幕落下,村里都有几双眼睛直盯着那口老里到处都充满了干燥。整个山脚下都预感着一种恐惧,村子里人们的眼睛终日疲惫着,生活过得无精打彩。
“二叔,我们再去挖口井,重新找个地方挖下去。”
“不行呀,孩子,不能乱动村里的土,否则也要受罚的,你懂吗?”
“为什么?难道我们就这样等死吗?”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老天总要给我们下雨的,总是要下的嘛。”
“那要是不下雨呢?我们照样会没水吃,没水吃人就会渴死,人家书上都这么说的。”
“小孩子家不准乱说,天老爷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你可不许乱讲,到时候惹恼了上天,那我们真的就没有什么指望了。”
牛娃消失在了村子里,他现在是一个初中生,已经算是村里很有文化的人。牛娃开始在村里转悠,他双手背在背后,神情非常之严肃,整个村子也非常静穆。牛娃一直在村子里转着,他希望能逢者奇迹。
太阳一直无情地照射着这个可怜的村子。
都黄昏了,空气还是照常的闷热。黄梁树下仍坐着一个人,痴痴地望着光秃的树干,脸上无什表情。牛娃转了一天,热得全身起疙瘩,他刚走到黄梁树前时,就发现了这个一直坐在树跟前的人。
“二娃哥,你为啥一直坐这儿呀,外面多热,不如回去呆在屋头,也少受热些。”
“二娃哥,你听见没有,到底说个话呀?”
“到底怎么呢?你怎么跟傻子差不多呀!”牛娃子被他二娃哥的那副神情吓着了。
“神树,神树。”
“二娃哥,怎么你也相信神树,你怎么也相信呢?”牛娃原本同二娃哥站在一边的,牛娃很佩服二娃哥的勇气,他相信二娃哥是对的。但现在二娃哥却坐在树底下傻了。
“树都成了这个样子,还神呢?”
二娃一直望着树干,快要落山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满目忧郁。牛娃子也坐在二娃的旁边,望着老秃秃的树干,他只觉得心里好烦燥,全是团团的乱麻。
天都快黑了,二娃还是那么呆呆地坐着。牛娃子低着头,满腹心事的回家了,他总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到底是什么呢?
都一连好几天了,牛娃子还是一无所获。现在村子里的人脾气变得特别的暴燥,天也变得越来越旱。
“这肯定是神树在惩罚我们,我遭罪受啊。”“这是报应,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报应。”“唉,无法活了。”人们在黄梁树前议论纷纷,天还是照样热着。有几个年纪稍大的人跪下,向黄梁树真诚地祷告,紧接着站在树跟前的人们全都跪下去了。在这些人面前是一根光秃秃的树干,现在黄梁树很雄壮威武,但是却有几分挥不去的伤感,孤独在太阳下面呈立着。
“二叔,村头的二娃哥为啥天天在黄梁树下面坐着呢?”
“牛娃子,你二娃哥心里有一团包袱呀,那树就似一座山压在他心里,像恶魔一样跟随着他。”
“什么东西压着他呀,那么重?”
“就是那棵树!”
“叔,我要挖口井,村子里需要这口井呀!”
“千万别,如果弄出什么不对来,就会误了一辈子呀!孩子,算叔求你了,还不行吗?”
“叔,你不要再劝我了,我的主意已打定。”
“牛娃,叔给你跪下,就算咱们都渴死,你也别去胡思乱想啊!”
“叔,别。”牛娃一下子也跪在叔的面前,叔侄二人抱在一起痛哭。牛娃弄不懂二叔为什么要怕,难道就这样坐在屋里等死吗?
“叔,我再也不去挖什么井,我们起来吧。快起来呀!”牛娃扶着二叔站起来,两人的眼睛浮肿了许多。
现在村子里再也没有谁想要挖井了。牛娃也知道二娃哥为什么天天要在黄梁树下呆坐着,因为黄梁树就是二娃哥的心结,于是,天天下午,黄梁树下面就坐着两个人。他们都呆呆地望着那棵丑陋不堪的黄梁树。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后面山上的乌鸦就紧一阵松一阵地叫着,伴着二娃和牛娃的身影一直飘荡在村子里。
村子更加破败了,而村里的人们也就更加寡言。一天到晚只有静,静的只剩下那棵孤零零的黄梁树,一切都已沉默。
秋季了,天气也有所转凉,但就是没下雨,不过气温也不怎么热。村子里似乎又有了几分生气,鸡鸣狗吠,还有大人们喝斥小孩儿。整个村子又不得安宁起来,再加上后山的乌鸦叫声,村子似乎又有了那么一股邪邪的阴气。
牛娃天天陪二娃哥在黄梁树旁边坐着,二娃偶尔还是会念着神树,神树。牛娃已有二个多月没去念书了,他二叔也没逼他去,所有的人都不明白牛娃为啥不去念书,村里人都还认为是念书真的没有用,只有牛娃的二叔心里明白,他逢人便说,牛娃子他心里难受,为他二娃哥难受。
(四)
村子里最近有了许多传言,说如果碰上乌龙打鼓和干鱼上树两件事,那么村子就会好起来,但如何个好法呢?村里人都不知道了,反正能好起来,还管他好成什么样呢?不管什么程度只要能好一点,那也就该满足了。
“二娃哥,你说什么是乌龙打鼓和干鱼上树呀?”
“我们可能碰上这两样东西吗?二娃哥。”
二娃缓缓地转过头,一声不吭,牛娃看见二娃哥眼里有着许多的泪水。
“我们能等么?”二娃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
牛娃很高兴,他以为二娃哥痴呆了呢,原来二娃哥是装的,“二娃哥,你为什么要装傻呢?为什么?”
“没办法呀,我只能看着这个不像树的东西,只能就这么看着,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只有这么被逼着的等,可到底等什么呢?”二娃眼里的泪水越聚越多,伴着艳丽的夕阳,牛娃和他的二娃哥在树跟前边说边哭,还一边在心里咒骂这棵早应该死掉的老黄梁树。可是树本身它又有什么过错和罪过呢?
村里的人们天天焦急地等着,等乌龙打鼓,等干鱼上树。
村头二娃的爹知道了儿子的傻是装的,心里乐坏了,他决定明年还是要送二娃子去读书。他记得儿子曾经对他说过,读了书我们就不会再穷了,也就会过上好日子。所以魏老爹下了大决心要让儿子去读书,让二娃在以后的生活过得好一些。
牛娃每天都去找二娃哥一起做作业,他决心也要考个学,不要受穷。可村里的人不相信,读几年书就能不穷了吗?上学顶个屁用,读几年还不是要回家打牛扛犁头,光靠那几本破书就能过好日子,那是痴心妄想,但牛娃与二娃仍专心念书,对村里的议论不闻不问。
转眼村尾魏老汉的三周年到了。那天村子里死气沉沉的,天一直很暗,后山的乌鸦不停地叫着,反正一整天怪吓人的。人们见了面也只是冷冷的看一眼,也不说句话,就这样村子在这天显得特别瘦弱,孤零零的卧在几座山脚下。山特巍峨,像压在村子头上似的。天快黑的时候,忽地吹起了很大的风,把山上的树木弄得东倒西歪,整个天地之间只有股股的冷风。
村尾魏老汉家为魏老汉的三周年办了一大台酒席。那夜灯火通明,在黑夜的笼罩下,点点的灯火特别恍惚,闪的摇撼人心。
后山乌鸦的怪叫声伴随着狂风呼啸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风停住了,乌鸦也没了踪影,整个天地间又变得很静。经过一晚上的折腾,村子又瘦了一圈,更加衰败破落。
“糟了,神树倒了,大家快起来呀。”
村子里马上乱成了一团,人们都争着跑到黄梁树跟前。村子里所有人都被吓呆了,黄梁树歪倒在地上,地面上的树桩已被虫子蛀成了许多小洞,风吹着干朽的树桩呼呼作响。
“神倒了,我们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呀?”
人们呼天抢地在树桩前哭成一团,可没有谁敢去摸一下倒了的树干,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村里人不但把树当成神,还把树当成了天地的使者,那是一种关于命运轮回的信仰。
“黄梁树老了,它也该去了,”牛娃的二叔缓缓地抬起头望着天上。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道道泪痕,那树毕竟是人们活着的依据呀!
村里更静了。人们觉得活着失去了理由,惟一留在心中的还是那黄梁树干上的道道印痕,和树底下的香蜡缭绕。树倒了,给了这个村子沉重的一击,人们都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因为命运失去了依托就像断线的风筝,现在每个人都是飘浮在空中,村里的人们失去了自己的位置,就因为黄梁树倒了,它倒下了一种象征倒下了一种信仰。
可后山的乌鸦仍然叫个不停,只是见不到乌鸦的半丝踪影。
(五)
入冬了,村子里下了场铺天盖地的雪。
村子里的一切都被隐藏起来,所有的只剩下白的颜色,其余都只能躲了,任何东西都变成了一样,除了形状不同之外,就没什么可以分辨了。
村中央那倒下的半截树干,雪已埋了一大半,只剩下末端露在外边。漫天飞舞的雪花让这个村子在大山脚下沉睡,天地之间,它已没有了村子的模样,只有雪构成了这个世界,创造了一个迷糊的地方。
二娃起了个大早,刚吃过饭他就到雪地里去了。在村子里到处只见得到雪,没有任何关于神树的踪迹。二娃在雪地里恣意地挥动着双臂,脚在雪地上吱吱地踩着,他觉得很快乐,因着这些自由地雪的感染。
“二娃哥,怎么你也在雪地里呀!”
“是牛娃子,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小孩儿?”二娃看见牛娃子领着一大群村里的小孩儿走过来。他很是惊奇,因为村里人是不允许小孩子们在一起玩的,小娃儿家要帮家里做些事情,主要是怕他们在一起做些捣蛋的事。
“二娃哥,这些小弟小妹们平日里难得在一起玩,今天我把他们全部都叫上了,在这雪地里可没有谁阻拦哟。”
“好啊,就是这天气怪冷的。”
这群孩子在雪地里任意追赶,撒得满天都是飞雪。他们在这白的世界所需要的只有快乐和释放,平日里什么神树什么的什么不敬统统滚到一边去,在这样的天地里,手脚可以完全伸展,身子骨也可以痛快地打开。
不多时候,雪地上已到处都是脚印,好像一条一条的路在交叉,这些足迹是属于这一群孩子们的,也是属于这个小山村以后的。牛娃和二娃哥站在雪中望着村子背后的大山,山上从顶到脚很是光滑,没什么痕迹,可他们终究是要翻过这座山的,是什么时候呢?
“什么事都是不能等的,”二娃在雪地里立得像尊雕塑。
村里的人们全部都窝在屋子里,期怀着那并不曾有过的乌龙打鼓和干鱼上树。一些个美丽的传言又成了村子里所有人命运的寄托,这些命运和一些谎言终日在风中游荡。
雪越下越大,在雪地里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天黑了,地上的雪映出惨白的光芒,后山的乌鸦也没有叫,村子这下是真地睡了。
没有风,没有乌鸦的叫声,一切静谧的像个熟睡的婴儿。
各种符号各种载体在雪地的夜里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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