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当然寂寞
谁不寂寞?我没见过不寂寞的人。曾一水也没见过,她也寂寞。
“你说,人怎么那么寂寞啊?”曾一水斜着眼睛问我,嘴里还嚼着至少在她嘴巴里动了40分钟的口香糖。
“你把口香糖吐了说话。”她就把口香糖吐在手里,撮了撮,一拉,像拉面一样拉得老长,还甩甩,又团成一团,再拉开。
“你怎么那么烦啊。你把那玩意丢了成吗?恶心不恶心,挺大丫头。”
“别管我了哥,你还没说呢,人怎么都那么寂寞啊?”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社会问题研究家。”
“我问小路,她也寂寞,她说她的寂寞是因为孤独。寂寞是因为孤独,这叫什么说法呀。”
“她的意思是,她经常一个人或者感觉是一个人,所以才寂寞。”
“那什么意思?”
“你怎么那么笨啊。就是说,有些人,身边有很多人,可是也寂寞。每天早上醒来到晚上睡觉都有很多人陪的人,也很寂寞。但更多的人,因为自己一个人独处,所以才寂寞。”
“你寂寞吗?”
“寂寞?当然寂寞。”
鸭子,会飞的鸭子
鸭子当然不会飞,如果会飞,它早就飞到天上去了,天上有天鹅,它找到他们也许就不寂寞了。它不会想,所以它没想过,如果它真的到了天上,会不会更寂寞。
知道鸭子最怕什么吗?鸭子最怕塑料袋在风中抖。赶鸭子的人一般手里拿一根长木棍,头上绑一个塑料袋,在鸭子头上甩来甩去,鸭子就会变得很听话,你让它去哪它就去哪。我在想,它是怕什么呢?也许它怕的是塑料袋的样子,也许那很像鸭子世界里的鸭鬼,飘忽不定的;再也许它怕那声音,像灵魂在风中瑟瑟发抖一样。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鸭子怕的是自己变成鸭肉以后不得不装进这个塑料袋了,鸭子有忧患意识。鸭子怕死,更怕寂寞。
曾一水买了一个鸭子回来养,我恨得牙根痒,可是她说,鸭子能帮她排解寂寞。我没说什么,后来我把那鸭子吃了,因为我发觉它正在和我抢口粮,适者生存,鸭子在人类社会中被淘汰了。曾一水问我鸭子呢,我说,飞了,去找它的同伴了,跟你一起,它寂寞。
、 平淡!怎么那么平淡
曾一水住在我的房子里,这很奇怪。她怎么就住到我的房子里呢?我也忘了,好象她没地方住,而我的房子里又碰巧有一间空房,她就在那房子里住了下来。
我不是慈善家,可我还是让她住了下来。生活太平淡了。怎么那么平淡啊?我希望有所改变,她住了下来,我希望她打破这平淡,但我失望了,她没有这能力。鸭子的事她没有再提,她大概怕被我赶出去。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担心,我不喜欢她,但我怎么会赶她走呢,我赶她走,不是更寂寞。
沈阳是个平面城市,只有一个电视塔略比其他建筑高一些。我从没上去过,所以我还没见过沈阳的全景。
沈阳是个都市,都市的特点本身就是寂寞。
晨练的人喜欢公园,北陵公园的早上就很热闹。公园收费的人要8点多才来,所以晨练的人不用买票就能进,如果收费的来的更早些,怕就没那么多人去晨练了,也许一个都没有。北陵公园说到底是个坟,坟是死人的地盘,可沈阳是市民,却每天如一日地坚持到一个死人的地盘上凑热闹,这有点滑稽。那场面不小。骑车的,跑着来的,也有坐车来的,还有开车的。有的三五成群,有的耍单帮,有的一男一女挎着胳膊来。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急匆匆的,谁也不认识谁。人们手里拿着各种兵器,有跳绳,有没开刃的剑,有羽毛球拍,像华山论剑一样,可是谁也不打算争第一。
北陵公园的树是很好的,我从来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可他们还在那悠闲地住着,那是他们的家。他们也有些死了,像躺在清昭陵里的人一样。清晨的空气总是好的,闻起来有甜甜的味道,这味道滋润着阳光都有些妩媚,它们透过树的缝隙,洒在地上的树叶间,映的大地有些红光满面。
我牵着曾一水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牵她的手了。我们没有兵器,我们没穿运动衣,没穿运动鞋,我们不打算晨练,我们谁也不认识。我们只打算在这清晨,在人声鼎沸的北陵公园里溜达。
、 死人
我没想到看到死人是在离开北陵之后。在那个人行道上,一个老人,手里拎着一个口袋,里面有豆浆油条,一定是给他孙子买的。一个古稀的老人,没人陪伴,要不是给孙子买早点,他当然会在摊子上吃完再回家。然后他倒了下去,直直的倒了,谁也没碰到他。他又起来,满脸是血,他的姿势异常僵硬,看起来已经是个死人。有人打了120电话,电话里的人问伤者有没有亲属在场,打电话的人说没有,电话里的人说那我们不能来。老人挣扎着,他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痛,他蹭了蹭眼皮上的血,手颤抖着摸了摸口袋,还在,他脸上没表情,冷得就像死的人一样。一水有点紧张,她拉我的衣角,我们往后退了退,所有的人都往后退了退。打电话的人急了,又打了120,骗电话里的人说家属来了,让他们赶紧派车来。老人又倒了下去,半天也没起来。
曾一水一天都没有说话,也没吃东西,我没管她,我也吃不下。
下午同学A给我打电话,约我叙旧,地点在避风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避风塘,那地方又不能真的避风。
我和曾一水到的时候A坐在窗户旁,正往外看着,他看到我,漠然地点点头。
“早来了?”
“早来了。”
“怎么了?情绪不高么。”
“生活太无聊了。”
“怎么。”
“没怎么。就是没怎么才无聊,一天一天的过,吃早饭,上班,吃午饭,下班,吃晚饭,睡觉。”
“没想过改变?”
“怎么改?”
我没了言语,我也无聊,我也不知道怎么改变。
我们喝手里的奶茶,心里都空空的,没感动,没思想,注意力不集中,谁也不说话,也许谁说了几句,可谁也没有在意。
“走了。”A说:“回去吃饭,然后睡觉。”
、 相亲
曾一水说,她要和A谈恋爱。
“你喜欢他?”
“不,我仅仅是不讨厌他。”
我安排他们相亲,还是在避风塘。
还不知道我叫他来干什么,我说,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妹妹曾一水。
“见过了。”A说。
“她喜欢你。”
“哦。”
“她喜欢你!”
“哦。”
“你怎么无动于衷?你们聊聊吧。”
“哦。”
然后我走了。
晚上,曾一水住进了我的房间。她说,她一个人怕。我搂着她睡了一夜,我们什么都没干,我们也没打算干什么。
白天,曾一水出去和A谈恋爱,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
我做了一个梦,有一股海浪从平地升了起来,把我卷得老高,我终于看见沈阳的全貌了,真是好看。绿色的灯光布满了整个城市,一个油光的大理石圆柱子直通云霄,天上是色彩斑斓的,有很多奇怪的东西,很亮,很好看,可是一个人也没有。然后又一个浪飞了起来,把我裹了进去,我感觉天旋地转,我眼睛一片漆黑。
我醒来的时候满眼是水,我拿手指抹了点,放在嘴里,咸。
曾一水起来了,坐在我床边。她含着泪看我。
“你哭了?”我问她。
“你也是。”
“我怎么了?这他妈怎么了?”
她附下身,捧着我的脸,吻了吻我。
“我和A分了。”
“为什么?”
“太寂寞。”
“你不是因为寂寞才和他在一起?”
“你知道?”
“谁都知道。”
“所以。我们在一起更寂寞,所以分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也许到天上去看看,看看那上面有没有灯市,有没有不寂寞的地方。”
“那上面更寂寞。”
“你知道?”
“我看见了。”
、去江南吧
“去江南吧,我们,我带你去我的家乡看看。”
石砖石瓦,石头的路踩起来特别硌脚,我的脚起了泡,破了出了血,又长好了,又起了泡,又破了。曾一水的家特偏远,我们走了好久。
那很美。有一条长廊,长廊贴着一排排的小石头房子,另一边是水塘。我们早晨到的那,雾散在水塘上,清清静静的,有些芦苇,插在水里,上面只露了头,在雾里若隐若现的。沿长廊走过去,一座小拱桥。桥两边是青色的房子,孤独地立着,不远出一个石台上有一个女人,勤劳的女人,一大清早就拿了棒子出来洗衣服。水因为她的击打有了波动,洗衣粉在水里荡起了泡泡,涟漪顺着女人的手向四周扩散。这里一切都那么静,只有棒子敲打衣服的声音,有节奏地响,在水道里反应着生活的继续。
我们饶着她的家走了几圈就离开了那座小镇,她不回家,她说那是个牢笼,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 西湖
我们被西湖的名引着,一路到了杭州。
我们快没钱了,可还是吃了点东坡肉,有人介绍我们吃西湖醋鱼,我们算了算,怕把车费也吃了,就忍住了。
西湖美,荷花美,人也美。
听说雷峰塔早就倒了,我们去的时候它还在那,而且是崭新的。我们没钱买门票,绕着它转了一圈。
我们没钱住旅馆,我们就睡在西泠印社那小山上一个小洞里。我们瑟瑟发抖,我们抱紧,用彼此的身体取暖。
、 在路上
“我们在哪?”我问。
“在路上。”
“还要走下去?”
“你不能走了,我得走。”
“为什么?”
“因为我寂寞。”
“我也寂寞。”
“可你没我寂寞。”
我回到沈阳,曾一水不见了,从我生活里消失了。
两年后,从西藏寄来一个明信片,一个女子光着头,穿上了青色的衣服,手掌合十,微笑着,笑得那么灿烂。
明信片上有一句话:我看到天上了,那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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