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镇的汽车站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路边一座破旧的候车室,候车室当中是几排长椅,左边是一个售票的窗口,可以随时买票,右边是个专门隔开的小休息室。附近的人年前到城里置办年货,每每花三四毛钱,买张车票,到洛阳老城,-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张要涨到三四十块-在长椅上倚着行李横七竖八地坐着,倘肯多花一块钱,便可以买一碗方便面开水一冲热热地吃了,将就暖和一下身体;倘肯多花二十块,便可买一张硬坐票,舒舒服服地坐车坐到洛阳城了,如果出到一百元,那就能买一张卧铺的豪华大巴了,但这些旅客,多是乡里种地抑或放羊的布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皮鞋的,才踱进候车室内的小休息室,要茶要点心,慢慢地坐着等车。
我从郑州大学毕业以后,便在车站里当伙计,站长说,样子太傻,怕侍侯不了休息室内的皮鞋主顾,就在候车室做点事罢。外面的乡里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天不亮就来排队等着买票,把所有可以乘坐的车都问上一遍,才决定买那一次,又一张张点数检视找回的零钱,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找假钱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站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打扫候车室卫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呆在候车室里,专扫我的地。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站长是一副凶脸孔,旅客也没有什么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每年十一月赵乙己到洛阳工学院考研报名和一月去那里考研来等车,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赵乙己是站着等车而穿皮鞋的唯一的人。他中等身材,青黄脸色,不修边幅,蓬乱锈在一起而略显稀少的头发遮过双眼,虽然近视但常戴着五元一副的老花镜,眼镜腿早已褪了色。穿的虽然是皮鞋,可是又脏又破,鞋底又开了胶张着大口子,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一口地道的河南话,总是满嘴俏皮、欧拉、弥托佛、无量天尊之类,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赵,别人就从初中语文课本上鲁迅的《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文章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赵乙己。赵乙己一到车站,所有等车的人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赵乙己,你头发又掉了不少了!",他不回答,对窗口说,"到洛阳老城,后晌哩,要站票。"便排出三十大元。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着用公司的电脑上网了!"赵乙己睁大眼睛说,"你咋阵会乱说哩……""什么乱说?我前天亲眼见你下载了什么陈文登考研资料被捉住,指着鼻子骂"赵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下载不能算偷---下载!-----考研人哩事儿,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否定之否定",什么"科学发展观"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赵乙己原来也在省城郑州读过大学,还和我是一个学校的,毕业后工作很不顺心,但考研终于没有考上过,又不会逢迎领导;于是愈混愈差,弄到将要失业了。幸而打字还行,便替领导打打字,换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就是老上网,不是上考研论坛就是下载考研资料。坐不到几天,公司的电话费便呈指数上涨。如是几次,用他打字的人也没有了。赵乙己迫于生计不得不考研,但又买不起书店贵重的考研资料,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偷偷上网,用BT下载些新东方的考研Flash之类看看。但他在公司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从不旷工;虽然间或睡眼朦胧来迟个把小时,但不出一天,定然要加班加点,做完自己的事才肯离去。
赵乙己拿到车票,涨红的脸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赵乙己,你当真读过大学么?" 赵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那你怎么考了这么多年,连半个硕士文凭也没有捞到呢?"赵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正定矩阵、欧氏空间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站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站长见了赵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赵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上过大学秒?"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上过大学,-----那我考你一下儿。求无穷比无穷型哩极限哩方法是啥?"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扫我的地,不再理会。赵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做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算法应该记着。将来考研的时候,会考到的。"我暗想我离考研的水平还很远呢,而且据我所知考研也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又好笑,又不耐烦,一边扫地一边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罗毕塔法则么。"赵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夹着车票,点头说,"邹四邹四!-----还有四种不常用哩方法,你都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只管扫地。赵乙己刚掏出自来笔,想在车票上演算,见我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周围的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赵乙己。他便给他们方便面吃,一人一小块。孩子吃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方便面袋子。赵乙己着了慌,五指握住方便面袋子的口,弯腰下去说道,“木多少了,我快喵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方便面袋子,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赵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春节前的半个月,站长正在慢慢的结帐,翻弄帐本,忽然说,"赵乙己今年还没去考试?上回的票他还没补呢!"我才觉得他的确今年还没有进城去考试。一个等车的旅客说道,"他想不考都不行了!-----他被炒鱿鱼了。"站长说,"哦!""他总仍旧是偷着上网,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到经理室去下载什么任汝芬的政治压题串讲。经理的电脑,动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臭骂一顿,后来是罚款,罚了两月的薪水,后来以不安心工作的罪名通报批评以警效尤。""后来呢?""后来给炒掉了。""炒掉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回了老乡,种地去了"众人哈哈大笑,站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帐。
二九过后,寒风一天冷比一天,看看将近大考的日子;我整天烤着暖气,也需穿上厚厚的棉衣了。一天的下半天,还没有一个旅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买一张票,到洛阳哩"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一望,那赵乙己便售票窗口站着。他脸上黑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棉袄,里面的棉花都往外翻着,斜胯着一个书塞得盖不上盖的旧书包,书包带上还栓了个掉漆的军用水壶,一本没了皮的卷边《考研数学400题》露出了半页的目录,依稀还可辨认是李永乐的那本。见了我,又说道,"买一张票,到洛阳哩。"站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赵乙己么,你上次的票还没补呢!赵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次一起补罢。这次是现钱,要坐票。"站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赵乙己,你又偷着上网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辨,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偷,怎么会被炒的?"赵乙己低声说道,"辞,自己辞职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站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旅客,便和站长都笑了。站长制了票,递过去,放在窗口上。他从破裤衣袋里摸出一张汗水浸湿过了的一张百元人民币,放在站长手里,见他头发蓬乱,脸上还有污垢,眼圈黑青,显得更加憔悴了,好象是长久的没有睡足过的样子。不一会,他点数完找回的零钱,往肩上挎了挎书包,推一推鼻梁上的眼睛,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蹒跚着走出候车室。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赵乙己,到了年关,站长和旅客们谈笑之余还不经意会提到他"公司现在的打字员只是个女初中生,速度快的了不得,比赵乙己还快呢!赵乙己今年还没去洛阳城考研呢!"站长说。到了第二年就没有说,到了今年再也没有人提他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赵乙己真的考上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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