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二遍的时节,仁山老汉爬起了床。黑亮的竹席下面,老式的木板床刺耳地“咯吱”了一声。仁山老汉下意识地望了眼头朝里侧弓成虾米似的喜娃一眼。儿子一夜没睡好觉,这一刻倒入了梦乡,瘦削的脊背在鱼肚白似的天光里又黑又亮地裸露着。
仁山老汉提拉好鞋,摸着黑进入灶间,米缸里又只剩下浅浅的一层米了。上年纪了,饭量咋还恁大?他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多舀了几勺,得做三个饭团,泰山公面前少不了这个。他估摸着,匆匆忙忙地摆弄起来。
……在一丈多高的泰山公神像前,他虔诚地跪倒了。一时间,所有的辛酸的往事一起上来,刺激着他,老泪簌簌而下。他垂下头,额头贴着冰冷的土地,仿佛这样才不泄露心里的秘密……“泰山公啊,保佑我老头子啊!”他哀哀地哭诉着,神殿里静悄悄的,并没有旁人。但他总觉得某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有眼睛在威严地盯着他,使得他头皮阵阵发麻,肌肉收缩成麻木、僵硬的一团。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许完的愿,又是如何走出高大巍峨的泰山庙的大门。阳光耀眼地照在他的身上,他只觉得整个人一哆嗦,不由虚软地倒在了地上,好久也没有爬起来……
终于收拾好了,三个雪白的,矩体的饭团已整整齐齐地码进了竹篮,果干、米酒,以及昨天从四嫂那赊来的老母鸡,一样也不少地放着。仁山老汉长长地吁了口气,颤威威地推开门。床上的喜娃似乎被刺耳的门轴声惊醒,懒懒地在床上问:“阿爸,去哪?”
仁山老汉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做贼被逮个正着,脸上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没啥。”他支吾着,“到泰山庙给你娘上几柱香。”
……喜娃捧着填好的志愿单,兴匆匆地说:“阿爸,我回校啦。您放心好了,我准考上!”儿子的黑眼睛是那样水晶般的明亮,充满希望。在这一瞬间,他前所未有的觉察到自己的苍老,灰白的头发,多皱的脸,一口褐黄的,松动的牙齿……“那就好,那就好。”他恍恍惚惚地回答着,目光掠过墙角老伴发黄的相片,她信任地望着他,向他微笑。他回过神来,儿子轻快的身影已消失在眼帘中……
仁山老汉提着篮子上路了。天刚大亮,早起的山里人已各自忙活开了。迎面不时走来在三两两的熟人,笑呵呵地和他打着招呼:“仁山哪,早哩?”“早,早。”他应着。在村里,自己一向人缘好,但今儿不知怎地,听着这些话咋恁别扭,一个个好像都话里有话的样子。就为喜娃的事么?一片看不见的阴云又密密地缠住了老汉。是啊,自己咋恁地歹毒呢?从哪一天开始,魔障爬进了心里?
……中午散工,树荫下聚满了戴着竹笠,卷着纸烟的山民。“仁山叔,来一支!”小炮子把一根卷成喇叭状的纸烟递到他的面前。他抱歉地挡开了,“早戒啦。”小炮子咧咧一笑,“好啊,攒着钱供喜娃上大学啊。对了,喜娃该高三了吧,这小子,就是块读书的料。”小炮子他爸接上了,“像你,一辈子也只配拿锄头的命,看看人家喜娃,也不羞!”小炮子和喜娃是同岁,小学毕业就没再念下去,现在也不过二十岁,却有一身好力气,干活一个顶俩个使。仁山老汉看着他们父子俩亲亲热热的样子,不自觉地别开了脸。村里辈份最大的五叔感兴趣地拉着他问:“喜娃上高三啦?”“嗯。”他回答着。“仁山啊,赶明儿喜娃一上大学,你就有福了!”“你老说哪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啊。不瞒您说,为这事,我还不知咋对付哩 。考不上倒好,像小炮子……”他吃惊地停住了话,心里怦怦地跳了起来。他为自己冒上的念头吓坏了,他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正看见五叔不满的目光:“开啥玩笑?儿子上大学,砸锅卖铁也值啊!”他尴尬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累了,该歇歇了。仁山老汉喘着气,靠在路边的一棵山楂树坐下了。咋步子越来越沉哩?上年纪了,就是不行。二十年前,自已可是腰圆膀阔,走几十里山路不来事儿。还记得喜娃生下那一天,报信的人一传,三十多里的山路硬是乐颠颠地摸黑进了家。水都没喝一口,就扒拉着抱起小肉疙瘩嘿嘿地傻笑着。而现在,喜娃一晃就这么大了,老伴也走了十几年了,人活一茬,草木一秋,自己不也一只脚迈进了黄土堆?……人老了,就爱想这些陈年老皇历的事?仁山老汉感叹着,站起了身。
泰山庙到了,仁山老汉踮着脚跟,从森然矗立的门神的肚脐边晃进了神殿,对着正中的蒲团就跪下了。两个月前许下的愿,今天该还了。不,这不是还愿,这是一场刚刚开始的惩罚啊。他的眼前一晃而过喜娃瘦削的,光溜的脊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不,这能怪自己么?恁良心说,从老伴走后,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喜娃,图得是什么?十几年揉着冷枕头睡觉,为得又是什么?自己还对不起孩子么?为了他,烟不抽了,酒不喝了,钱也借得早就自己都不知该怎么还了,咸萝卜干开水泡饭不也三百六十五天尝到了头?可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一刻怎么就鬼迷心窍呢?
仁山老汉颤拦着手斟满了酒,求饶地望了眼金身的泰山公神像。后者一脸铁黑,圆睁着双目射出冷电般的光。仁山老汉一哆嗦,赤红的米酒像血一样,淌了一地。
……记不得哪一天,在地里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迷迷糊糊睁开眼,已到了保健站。赤脚医生是熟人,拉着他的手恳切地说:“仁山叔,您身体弱,以后该少干活了。”他使劲地晃了下脑袋,才明白过来。搡开围着的医生和送他来的后生小伙就往外走。地里的稻子刚打完一半,可别叫哪家的鸡鸭满地乱啄才好……天黑了,他脚步虚晃地推开门。黑漆漆的屋子,冷清清的灶堂,涌上喉咙的是一阵说不清的辛酸。喜娃呢,这一刻该在日光灯下念书吧。日光灯,那可是个稀罕玩艺,啥时,屋里也吊上那么一根亮晃晃的银棒。小炮子家不就吊着一根么……哦,对了,娃刚来信,高三了,得花点钱买书,城里的孩子资料多哩。明早得起来,到哪一家呢?先到葫芦嘴那盘一些,他人仗义,说啥也会帮上一把吧。哟,这膀子,咋疼成这样,忍一忍啊,忍一忍就好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图个啥哩。睡吧,明早还得起身……
走出泰山庙,阳光亮得晃眼。背上出了一身汗,脑门上还有些发晕。先别回去了,老伴的坟地就在附近,坐一坐吧。
……看见他进门,老伴腊黄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你来了?”她虚弱地打着招呼。“嗯,”他点着头,“躺好,快躺好!”“他爸,把娃抱来,让我看一看。”老伴吃力地伸出手,他连忙扶住了。“他爸,娃,娃以后你看了。”他点头,强笑着:“憨瓜,咱俩的娃,我会不好好看他?你宽心,他以后,会出息的。”老伴看着他,笑了,慢慢地松开手……
仁山老汉靠着老伴坟边的柏树,愣愣地出神。秋风吹来,秋草飒飒作响。这是她的声音哦,仁山老汉浑身一机灵,她在怪罪我了。是的,天下还有我这样做阿爸的么?仁山老汉的心碎了。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坟前,痛哭失声:“娃他妈,你别怪我啊。我没法子啊,他的学费是无底洞,我这把老骨头不够填啊……我知道,我对不住娃啊,我不该在泰山公他老人家面前许愿让娃考不上,我混啊……”秋草呜呜地响着,阳光照着仁山老汉矮小的身影。他跪着,头伏在地上,灰白的乱发上下耸动着,神情是那样凄惶,那样无助。
喜娃的成绩昨天就下来了,离录取线差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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