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死了,没按照村里的乡俗下葬,三天就出殡了,连孝子盆也没人给打,房前仇家二小子给剪开的枕头,荞麦皮洒了一路,村里的小孩子跳着叫着撕扯后生门上挂的那串沙枣核串的门帘,这门帘挂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小土屋门上也确实不谐调,就像饱渎诗书的后生放了一辈子羊一样。
后生喂的四只老母鸡这两天饿疯了,也不躲避人,没命地刨那些散落开的荞麦皮,刨一阵仰起头咯咯达一阵,完后又努力不懈地刨......
薄木棺材一下葬,仇二旦的老婆香草用力擤了把鼻涕,哑声哑气地说:“二旦,咱这羊咋办?”
仇二旦咬紧腮帮发泄般地把一锹湿土狠狠砸在圆土丘——坟上,恶声恶气地说:“球,死了王屠匠,还吃连毛猪?”说完,他腮帮子痉挛性地抖动了几下,扔了锹,四仰八叉坐在头天才下过雨的湿地上。盐渍的红背心汗湿地贴在身上,随胸部剧烈起伏。
“这个死后生,你咋就悄没声地死了?连人们准备一下的空也不给。”他骂:“就不知道这快秋收了,没人给放羊吗?你这一死倒轻松了,叫他们咋办?”
香草慢慢地做着善后工作,吸着鼻子用笤帚一点点把坟四周的湿土扫干净,再用几块平整整的扁石头搭个四四方方的小“灶”,就着灶点着了一沓冥币,火苗扑闪了几下又灭了,冒出一股灰色的浓烟,二旦媳妇急往后退,呛得脖子一梗一梗,愣是呜咽出声来:“后生大爷,你这活的时候说不爱钱,这死了不能一点随身钱不带,路上打狗不是还要块年糕吗?拿啥买啊???????”
说罢香草蹲地上抽抽咽咽地哭开了。
“你哭个屌毛?哭?哭?哭死了那老背锅能回来?”二旦烦乱地挺起脖子喊,额上青筋乱跳。香草吓得把嗓里的音调硬生生地憋回去了,噎得头一挺一挺的。
“二旦子?”村支书杜满柱老远喊着走过来,裤腿挽起老高,脚上的黑布鞋上沾满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
“哎呀二旦,你看后生这后事全靠你两口了,这大孝子你也当了,可不能白让你当,村里我们几个领导商量了一下,后生那六只羊呢,就归村里公用财产了,他也是五保户,没有继承人,剩下的四只鸡和那只小猪崽,香草你就弄回家自己养活吧,这样分配你们满意吗?”
香草抬眼看二旦,二旦点着一根烟,也没递一支给村支书,自管自猛抽了一口,啥话也没说。
香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二旦开口,没指望地咽了口唾沫,怯怯地对村支书说:“满柱叔,我和二旦也不图得后生的家财,咱们就是看在这么多年后生一直给村里无偿放羊的份上下葬的。”
她顿了顿,看二旦还是不声不言地蹲那儿吸烟,就又接着说:“人死了没人埋停在那里也不是个办法,咱们都知道村领导都忙正经事,顾不上管这号鸡毛蒜皮小事。就气田青河这家人,真是孬种,人家后生是因为冒雨给他找羊才感冒死的,你好歹过来烧把纸钱送送他也行,你羊找不到,也不是后生专门给弄丢了,咋好意思血口喷人,说后生给卖了呢??????”
“少他娘地说这些没用的,管啥用?后生能活过来?”仇二旦粗声粗气凶香草。香草一急,脸红脖子粗地提高了声音:
“后生是啥人,别人不知道,你仇二旦不知道?房前屋后住了二十大几年了,老实得屁都不多放一个。村里的羊没人放,后生怕难为了村领导,主动接过来,一分钱没有,到年头,按数数摊点粮食吃就不孬,谁给过粮食谁没给过,后生计较啥来?他这一辈子图啥?五十几岁的人了,背锅弯腰的,行动那么不方便,又是放羊又是回来打鸡喂猪,连个做热饭的身边人也没有,一天不烧火,就得睡冷炕,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香草说得有点哽咽,眼圈也红了,又怕村长笑话,忙撩起衬衣角擦了擦眼睛。
二旦返过头来斜瞅着杜满柱问:“可是满柱叔,我得问你个事,这五保户,究竟保了点啥,这么多年了,我就是闹球不明白。”
杜满柱嘿嘿讪笑了几声,举起手挠了挠光脑门说:“二旦,说啥也没用了,啥五保不五保的,不就是那么个事吗?咱们对后生照顾得不是很周全,以后引以为戒,再不让类似事情发生就是了。你说这一个感冒,谁知道就能死了人呢,也是后生该着倒霉来呢。”
“可不就是,拖到后来,一口一口咳血,没钱看,就那么生生拖拉死了。”香草用手抹了把脸,啥也不说了。
二旦腮帮子抖动了半晌,猛地站起身来,咬着牙把烟屁股一把甩在地上,说:“后生的财产谁也不能动,我全部买了纸钱给他烧了,活着的时候是个穷人,死了我让他当个富鬼,他值。”
杜满柱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没有了,瞪着眼瞅着二旦说:“二旦,你这不是掷气吗?人死不能复生,这全国人民,有多少人生病没钱看,生生拖拉死的。财产分给活人还能大事小用的派点用场,烧了纸钱,这不提倡迷信吗?你这娃年轻,说话不分轻重,有点偏激了不是?”
二旦拖着铁锹,一把拽过香草就走,甩下一句:“我回去就把后生养的牲口全卖了,烧纸钱,全烧了纸钱,谁都甭想花他一毛钱。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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