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的时候,他没有看见它,真的。他坐在经常坐的沙发上,面前只有保姆端来的一杯茶,以后便再没见到她出现过。
他斜靠在沙发上,无聊地翻着一本书,这本书似乎生来就在这张沙发上,每次来他都看见了这本书,也都是翻看着这本书,打发一些时光。一盏落地台灯在沙发后面静静地亮着,显得很是宁静,屋子的主人迟迟没有出现。对于这屋里的一切他很熟悉,他每个礼拜要来一次,等待一个期待已久的消息。所以,他根本没想到会多出另一种生命。
他在翻书的过程中,听见一种声音,在沙发边响着。在一种极其自然的状态下,他转过身低下头,看见一只白色的北京犬,躲在沙发边的黑暗中狠命的咬着什么。他放下手中的书,好奇的将脑袋伸出沙发,想仔细看看。那只北京犬根本不理会他伸过来的脑袋,只是不停地摆动自己的脑袋。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终于看清了,那只高贵的北京犬,正在撕咬一块被人遗弃的肉骨头。
不知是出于无聊的念头,还是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他伸出手想改变北京犬的形象。他觉得一条真正的名贵狗,应该是喝牛奶、吃牛排什么的,而不是啃一块肉骨头。他的手抓住了那根骨头的一端,稍微拽了一下,那根骨头在狗嘴里没动。北京犬咬着骨头抬起了头,用那对小眼睛看了他一眼以及伸出的左手。他微微笑了一下,想这只狗还真有劲。
于是,他的左手用劲拽了一下,那根骨头便轻松的到了他手里。那只白色的北京犬并没有叫喊,而是将脑袋朝着骨头的方向,他的左手扑来。他只觉得左手一阵疼痛,手中的肉骨头不由自主的掉在地上。那北京犬轻叫了几声,便咬起骨头快速的跑出了屋子。
他看着北京犬灵巧的跑出屋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抬起左手想看看时间,就看见手背上有血渗出。而刚才是怎么发生的,他一点没看见,他觉得脑中有些糊涂,过了一会才明白自己是给狗咬了。他摸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包在手上,依旧坐在沙发上。他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竟然会被一只狗咬了手,这是从没想过的事。他想起一句话: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他站起身想去找那条不是新闻的北京犬,看看它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这时,保姆在门边出现了,似乎她本来就站在门边。“你怎么啦?”她这样问。
他觉得被一条小狗咬伤,不是件光彩的事,便将包着手帕的左手放在身后,装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问:“你家养了一条狗。”
“哦,那是叔叔昨天也抱来的,说是替人代养的。”
“我看那狗长得挺好玩的,它还听话吧?”
保姆一听就有些发牢骚的说:“还听话呢?才来两天就胡跑乱窜的叫个不停,烦都烦死了。叔叔说,弄不好这狗有狂犬病。”
他听了最后三个字,觉得心跳加速,感到自己的左手正在抖动。他坐回沙发中,不停地对自己说,不会这么巧吧!这么名贵的狗也会有狂犬病。而一种担心与害怕还是从心底升起,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四肢着地在田野中奔跑,人们拿着棍棒在后面紧追不舍。
保姆不知何时已离开屋子,空荡的屋内只有他孤零零的坐在沙发上。他感到脑袋有点昏眩,耳朵里在不停地轰鸣,他有些不安的站起身来,就看见对面墙上,一面大镜子里有张苍白的脸,如幽灵般与他对视着。他慢慢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被咬的左手,一丝血迹正从手帕中渗出来,如一朵梅花在悄悄开放。他似乎受了刺激,于沙发边突然的迈开了脚步朝门外奔去。
这时,保姆正打开大门似乎准备出去,看见他奔过来的身体,连忙往门边闪了一下,他很自由的奔出了大门。在路过保姆身边时,他听见保姆带着笑说:“你走啦!不等叔叔啦?”他没有回答,只是飞快的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从医院出来时,他心里有些懊恼与烦燥,觉得今晚的事有些荒唐,整个过程如一场戏剧,场景与情节都是安排好的。先是被狗咬了,然后又听说有狂犬病,于是主动的到医院化钱挨一针,心里还得说值,这种事不能不预防。现在他走出医院,心里却有着说不清的感觉。
在亮着路灯的人行道上,他一步一步的走着,很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到那屋里去,那屋里的主人与他是什么关系,可一切都很模糊。他只记得那只白色的北京犬,以及它那小巧的鼻子和小眼睛。他站在一盏路灯下,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左手看了看,发觉白色绷带很是醒目,这使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爱怜,而一种疼痛感,因他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伤口,已深入内心。
他站在路灯下,想将所有的东西回忆起来,可记忆离他很远。他呆呆的站着,凝视着自己的左手,就如凝视自己的妻子一样,那么深情与真挚。一丝鲜血正从他手上的白绷带中渗出,那一丝鲜血如一道闪电,击中他的记忆世界。他想起自己为何走进那间屋子,为何在沙发中苦苦等待,目的只有一个,等待一个他盼望已久的消息,那消息将会改变他的一生。在星空下他长叹一声,抚摸了一下受伤的左手,他知道自己再次走进那屋子是不可避免的,除非他不再需要那期待已久的消息,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知道那扇门敞开着在等他。
几天后,他的左手还抱着绷带,又走进了那间屋子。主人仍旧不在,他小心地坐在沙发上,左右看了几眼,没有发觉那只白色的北京犬。他觉得松了口气,斜靠在沙发上,拿起那本他已背得出来的书翻开看了起来。
四周很安静,他听见墙上的钟声与自己翻动书页的声音。在一种宁静的氛围中,他怀疑这屋子里是否有人,是否存在那只咬伤他的北京犬。他抬起左手看了看,有些不相信在这间屋子被咬伤的事实。时间慢慢地推移着,他靠在沙发上无聊的闭上眼睛,沉入一种半睡眠的状态。而一种不太响亮,但非常尖利的吠声惊醒了他。他于慌乱中坐直了身体,就看见那只白色的北京犬正冲他叫着。想起几天前的场景,他有些紧张起来,下意识的将左手朝上抬了抬,并用脚朝那只犬挥了挥,意思是叫它走开,那北京犬没有走开,而是朝他挥动的脚扑来,他将脚快速的往回收,那犬没扑中目标,便有些撒娇的叫了起来。
这时,屋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宝贝,你怎么啦?”
他听出那是女主人的声音,但那称呼让他心惊肉跳。他不记得自己与她有打情骂俏的记录。他在想问题的时候,放松了对北京犬的警惕,不自觉的朝门口望去。那只北京犬很善于观察人类,乘他不备时,轻快地跃上沙发,对着那只扎着绷带、白得耀眼的左手就是一口。他觉出一种疼痛,便低下头正看见那只白色的北京犬,将他的手咬在嘴里,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就如它啃肉骨头的姿式一样。他象触了电一样,本能的站起身来,并将手抬了起来,那只北京犬一下子给拽离了沙发,吊在半空中,然后从他的手上掉下来,摔在地板上。他看见它在地板上很敏捷的转过身来,将脑袋重新对着他,不停地叫着。
女主人这时走进门来,看见他正皱着眉,右手捂在左手上。便问:“你怎么啦?”他绷紧的身体松驰下来,以为她会过来安慰一下自己。可女主人却温柔的抱起站在地板上,叫个不停地北京犬。他心里一凉,觉得自己身上的热气与精血都被抽掉了,似乎已不存在这个世界,内心深处被一种屈辱占领。“我家的狗有点欺生。”女主人抱着北京犬这样对他说。他木呆呆地看着她,好象从来就不曾见过她。“哎呀!你的手出血啦!”女主人看着他的手,奇怪的叫起来。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出血的左手,很有些木然,不知这时应该有种怎样的表现。依旧抱着北京犬的女主人说:“你该到医院去包扎一下。”他坐着没动,只是想着那北京犬,又给他添了新伤疤。她伸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说:“快去呀!有事改天再来吧!”
他听那声音,有几分做作,就如在舞台上朗颂台词。他抬头看了一眼女主人,发觉她的表情好象演出已经结束,正在等待掌声的演员。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坐在沙发上再面对这个女人已实在没有意义了。于是,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刚走出门就听到关门的声音。黑暗中,他摸索着走下楼梯,心里却涌起一种凄凉与悲伤的心情。
他又一次从医院的大门孤独的走出来。在华灯照亮的街头,他想起医生与护士的眼神,有着几分疑惑。五天里被狗咬了两次,我看你可以上基尼斯记录了。他记得一个护士笑着说。他也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在被狗咬的这件事上,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时说不上来。当他路过一个书摊时,他想起了摆在沙发上,他经常翻看的那本书,他记得那本书的书名是《圈套》。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光亮,自己是不是进入了一个圈套呢?以他的经验来说,一条名贵的北京犬不应这么凶狠,这中间是否另有不可言说的故事呢?他的心不觉有着一些害怕。
他静下心来开始想这两次的经过,发现每次去,要找的人都不在场,似乎在回避他。他想起第一次保姆的行为以及刚才女主人的表现,似乎都做了某种排演,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他心里有些相信,这是个圈套的事实,可为什么要设这个圈套?他不得而知,也找不到什么有力的理由。
在黑暗中,他停下脚步,自言自语的说:“是为了拒绝我。”但他马上摇了摇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办不成可以直接说出来,没有设计圈套的必要。他寂寞的朝家走去,可内心的恐惧再次走进那间客厅和面对那条小狗。他已不想再次走进那间屋子。对圈套这类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让那些圈套设计着徒劳无功。可一个理智的声音在告诉他,必须获得那期待已久的消息。
没过几天,他又出现在那家客厅,依旧坐在沙发上,只是脸色苍白,神情很是疲惫。女主人与他并排坐着,茶几上放了一些水果和一杯茶,那只白色的北京犬,此时正躺在女主人的怀里。他毕直的坐着,不时用眼睛看一眼那狗,象随时随地的等着那条狗扑过来。那只犬很舒适的躺在女主人怀里,用一双小眼睛不时的扫他一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存在。可他心并不这么想,他不知这圈套会在什么时候发动。他的内心并不想在这客厅坐下,但期待已久的消息,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不想轻易的放弃。这个愿望也是他再次走进这个客厅的勇气。对于被狗咬的恐惧在时时的折磨他,他不知这样的场景与日子还要过多久,才能完全结束这一切。
他盼的人没有出现,只有女主人在他身边唠唠叨叨的说些旧事,他那本处于戒备状态的身体,因女主人的唠叨而放松下来,沙发边的立式台灯,使他沉浸在柔和的灯光下。在一种安宁的氛围中,他又处在了半睡眠的世界中。
朦胧中,他听见女主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便转过身看着女主人。那女人用手指了指茶几上的水果说:“你吃啊!别客气。”
他的注意力转到茶几上,看见那堆水果中,有一只桔子红得可爱,使他生出一种抓取的欲望。他对女主人笑了笑,同时也对那只犬笑了笑。然后伸出缠着绷带的左手,去抓取那只桔子,在抓桔子的瞬间,他想起了那只狗,便用眼睛瞄了一下,看见女主人的手动了一下,那只狗飞快地窜了出来,在空中很准确的咬住了,那只缠有绷带的左手。他的手本能的挥了一下,狗与桔子一起掉在茶几上,将杯子与水果都打翻在地。在狗的狂吠声中,他麻木而艰难的站起身来,这场景对他已不陌生。他微笑着将手伸到嘴边,温柔而轻缓的舔了几下,一种带有血腥气的咸味,在嘴里弥漫开来,他知道手又在出血了,一种愤怒与恐惧抓紧了他。
而女主人在他的身边不停地问:“你不要紧吧!不要紧吧!”
他听出她的声音里,有着几分喜悦。便抬起头对女主人说:“我想,我该走了。”
“再坐一会吧,他马上就回来了。”女主人在挽留他。
这使他想起上次叫他去包扎,而这次却提也不提,反而叫他再坐一会。他真的相信,这就是一个圈套,那条白色的北京犬就是用来对付他的。
当他再次走出医院大门时,一种阴影陪伴着他,他觉得自己迟早要死在那条狗嘴下。他今晚走进包扎室时,几个说笑的护士都停住了嘴,用奇怪的眼光注视着他,因为她们已认识他,这已是他第三次走进包扎室。包扎时,他平静的注视着自己的伤口,就如同注视别人的手。他觉得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新闻,谁说狗咬人不是新闻,自己就是个典型例子,他的心里生出一些说不清的苦涩。
他感到夜色中,隐藏着一种某名的仇恨与恐惧。他不知这仇恨是谁,恐惧是谁。是那条北京犬,还是那间客厅。他想象不出,只想早点回家躺在床上,闭紧双眼睡觉,将这些仇恨与恐惧全都忘记,就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没过几天,他又一次出现在那家客厅,还是坐在沙发上,那盏落地台灯还是那样亮着,手上还是拿着那本叫《圈套》的书,身边依旧没人,只有他一人独坐。刚进门时,保姆对他说:“叔叔刚出去,他叫你等一会。”
怎么会这么巧呢?他想到圈套及那只小狗,他知道躲避灾难的办法就是远离。可这屋子的主人打电话说,今晚有好消息告诉他。这是种矛盾,对那个消息的期待使他无法远离,他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很听话的走进那家客厅,坐在他已习惯的位置上。
保姆也曾进来送了一杯茶,然后便消失不见,如他第一次被狗咬的情景一样。他站起身在客厅内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那只北京犬。但关于圈套的意念一直在他心中。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就象经过了精心设计,包括那本叫《圈套》的书,都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他相信要不了多久,那条北京犬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坐在沙发中无聊的翻着书,耳朵却在用心听着。没有多久,那只北京犬果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用一双小眼睛盯着他。他一见到狗就放下手中的书,将身体坐直了,以戒备的眼光盯着那条狗。人与狗就这样无言的对视着,时间在一点点的前进。
人与狗就这样僵持着,屋外并没有人来打破这种僵局。他在对视中想,如果没这条狗,最后的结局会怎样呢?他那苍白的脸上竟因这个想法,而多了一层红晕,嘴角也挂上一丝笑意。他本能的伸出左手,似乎想要抓取什么东西。那北京犬与前几次一样,毫不犹豫的窜了上来,目标就是他的左手。他出于自卫右手也飞快的出击,准确的抓住了那条北京犬的后腿,而那条犬也咬中了目标。他有力的右手一使劲,那犬便脱离了他的左手,可一小块肉也被撕了下来,一种刺骨的疼痛激怒了他。这些日子的迷惑与烦恼、恐惧与仇恨一下子流遍了全身,使他产生一种想发泄的欲望。他紧盯着那只北京犬,而犬在他的手中不停的挣扎与狂吠。
突然间,刚才关于狗死亡的念头闪过,他为这想法激动,身体不停地抖动,这个想法可以说彻底的控制了他。他在看小狗的同时,也看见了自己流着鲜血的左手,一种即将来临的快感让他幸福。他又想起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这句话,似乎找到了真理,他对自己说:我要制造个新闻。在兴奋的状态中,他伸出带血的左手,抓住了北京犬的脑袋,低下头狠狠的咬了一口。狗的肉体让他嘴唇感到一种温暧、一种与生命有关的激情。狗的狂叫与挣扎刺激了他,他咬的动作变得疯狂,每咬一口他就觉得舒畅,心中的憋闷少了几分。
他在忘情的撕咬时,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他抬起满是狗毛与狗血的脸,看见屋子门口,站着女主人与保姆,女主人很夸张的用手捂着嘴,正用惊恐的眼光看着他,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北京犬,得意的笑着说:“痛快,痛快。你圈套没有了,圈套给破了。”
俩个女人一下子从他眼底消失了,他收起了笑容,呆呆的望了一会,又马上低下头,续继咬着那只北京犬。而北京的叫声在慢慢地减弱,在他撕咬的动作中慢慢地停止了挣扎。他也慢慢地停止了撕咬,直直的看了一会手中的北京犬,然后象失去了刚才搏斗的兴趣,随手将北京犬扔在地板上,用手擦了擦嘴上的狗毛狗血,面带笑容的走出了客厅。他看见俩个女人站在大门边,用畏惧的眼神看着他,而大门是敞开的,他没在意,只是走到女主人的身边,用很迫切的语气说:“今晚能告诉我那个好消息吗?”女主人胆怯的点了点头。
他看见了,便很快活而得意的笑出声来。在笑声中他忆起什么似的,又跑回了客厅,将沙发上那本叫《圈套》的书,拿了起来,狠狠的撕着,不时发出一阵阵的大笑,笑声中传来他的声音:“我叫你设计圈套,我叫你设计圈套,我叫你设计圈套。”他不停的重复着。
这时,门外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只是他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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