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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阿鼠的城里梦想

时间:2009-10-12 16:11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牧犬羊 点击:
  阿鼠终于到了一个安全地方,是女孩屋里书橱后边靠墙的缝隙,俩手扒着书橱后壁,俩脚登墙,虽然累点,但那要命的竹杆伸不过来。男人的褂子脱掉了,裤子脱掉了,气喘吁吁地,棍还在背影里旮旯里无谓地捣着捅着。最后,无耐地说:“找不着了,不知道钻哪去了,等一会儿

  按照鼠类标准,阿鼠正当青年,是个壮小伙子。灰色的鼠毛又密又亮,尖尖的嘴里是一对又尖又长又快的门牙,园园的小眼象俩黑豆,支楞的耳朵象一对扇面,四只爪子锋利有力,长长的尾巴粗壮浑园,是个美男子。


  阿鼠家在乡里,跟他的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妹妹住在一户人家的墙洞里,所以说阿鼠是只乡里鼠。


  阿鼠没去过城里,但阿鼠向往城里。还是阿鼠小时候,坐他妈腿上听来走亲戚的姑妈说,她家住在城里的下水道里,砖砌的墙,水泥摸面,严丝合缝,冬暧夏凉,宽敝得很,睡觉都能听到流水声。吃的东西更不用讲了,鸡鱼肉水里漂得成大块家,骨头上肉粘得一圪塔一圪塔地,白米白馍都没鼠吃了。关键是城里连个猫影都没有,有时候听到一声猫叫,伸头一看,是绳子拴着被人牵着蹓马路的,那猫吃得滚瓜流园,碰见老鼠,连瞧都不瞧,听说城里还有猫怕老鼠的呢。说完,捂嘴嘻嘻笑了起来。


  打那以后,阿鼠就看不上过不惯乡里的生活了,整天咕咕叽叽摔摔打打地。叫他去偷油,他回头看看说:“我这恁好的尾巴粘上油弄脏了不值。”叫他跟弟弟一块去偷鸡蛋,他撇撇嘴说:“你看这乡里都是啥地,脊梁上粘着灰弄上土还不说,抱着鸡蛋叫你们拖时把我的尾巴咬得生疼,还把我背上的毛都拉掉。”吃东西时,不是嫌豆子有豆生气味就是说馍干得咽不下去,麦粒子让人上化肥上得寡得不能行。有时候家里弄点荤腥儿,跟几个弟妹打得叽哇子喊叫地,他爸他妈再吵再打也不行,他奶嘴里叨叨着:“吃,吃,叫你吃去吧。现在日子好哪去了,到时候叫你连这都吃不着。没听人说吗,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提啃砖头。”阿鼠也不吭声,眯着眼一边听她能叨唠一边看她贼眉鼠眼地出去找东西。阿鼠心想,我才不啃砖头呢,那一次偷偷朝砖头上咬一口,弄一嘴渣滓,嘴里几天都不得劲,最好偷点肉我吃。


  其实,阿鼠住的这家真够穷的,整天价不是馍就是稀饭,连青菜罗卜都很少炒,年把半年也见不到荤菜。就是那馍,也是红芋干子面的,连点麦也不掺,又干又硬,透着霉味,那稀饭里连个豆子也舍不得下。就这,每顿饭都是吃得干干净净。搁他家里,别说吃香喝辣了,家常饭都吃不饱。阿鼠有天饿急了,夜里蹓出来舔猪盆,那猪盆里也是光光地,他没吃着,猪还哽哽着伸嘴要吃他,吓得尿都出来了,要不是跑得快,还有命?


  还有,阿鼠正值青年,早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爸他妈给他张罗几个,但阿鼠不愿意,说要找个城里的。


  这天晚上,阿鼠吃点干馍喝点清水,刚躺铺上,就听洞口有鼠说话,仔细听,是他姑妈带着表哥表妹来了。


  阿鼠一倔从铺上起来,几步爬到洞口,见表哥虽说也是刀条脸,但那脸上也有不少肉,肚子吃得滚园滚园地。那表妹长得苗苗条条地,只是瓜子脸太长了些,嘴上抹得通红。阿鼠先跟姑妈打个招呼,又叫表哥表妹。那表妹似笑不笑地,拿眼睃他一下,捂嘴从一边斜身进洞。


  都进到洞里,其他人说话叙家常,阿鼠则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后来,眼睛就定在了表妹那鲜红的嘴上,惹得表妹撅嘴瞪眼撇嘴角。


  吃饭时,阿鼠眼睛一亮,眼前是一大块不知从哪弄的腊肉。阿鼠嘴刚想朝上凑,他妈朝头就是一下子,弄得阿鼠脸通红,不好意思地朝表妹伸舌头笑笑。等阿鼠妈都让到了,几个嘴才一齐朝那腊肉上伸。阿鼠咬一大口抬头嚼的工夫,见表妹不吃,笑着让,表妹摇头不屑地说:“啥东西,油乎乎地,一股子腊味。”表哥听了,抬头笑着说:“这是腊肉,最好吃了,没听有个作家说吗:头刀韭菜二淋子醋,大姑娘的舌头腊汁的肉,这四样东西最香。”见阿鼠奶也让表妹,姑妈说:“别让了,人家要减肥哩。天天搁家里,吃肉光吃瘦的,一点肥星都不粘。你看瘦那个样子,天知道有啥美的。”


  吃过饭,阿鼠想跟表妹套近乎,可表妹不理,只得又缠着表哥讲城里景致。表哥讲完吃的讲喝的,讲过玩的说嫖的,唾沫子直淌,把个阿鼠羡慕得不得了,让表哥带他进城。他妈不让去,阿鼠咕叽道:“真是鼠目寸光,连古代有个当大官的少年时就发誓说长大了不当厕所里的老鼠要做粮仓里的老鼠。你们还不如个古人。”表哥听了笑着说:“没想到你还博古通今呢,那是秦朝的丞相,叫李斯。他也没享几天福,就被人腰斩于咸阳街上。”


  真是儿大不由娘,等天又一次黑透,阿鼠偷着跟姑妈他们摸黑排队东张西望慌慌张张地上路了。一路上没敢停没敢歇,天快明时才走到城里。过马路时,见环卫工人在扫马路,阿鼠吓得缩头缩脑,过来后,才出口长气,问表哥:“不是说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吗?那人看见咱咋没喊?”表哥拍拍他的头:“现在的城里人,都是自扫门前雪,只要你不挡着他的道,他才懒得问你呢。这是年龄大的,碰上年轻女孩,见了我们还害怕呢,叽哇子喊叫着躲得远无地。”


  终于到了姑妈家,是马路边下水道半坎上一个窝窑里。窝里铺着破衣裳烂袜子。阿鼠奇怪地问表哥:“你家咋不住洞里?”表哥笑笑说:“这地方能打洞?都是水泥。要说洞,这不就是最大的洞吗?”阿鼠不吭声了。见天已大亮,倒头就要睡,表哥拍拍他的屁股说:“起来起来,你看谁睡了?在城里不用昼伏夜出,咱蹓蹓玩玩去。”


  阿鼠跟在表哥身后,边走边张望。这洞可真大呀,黑咕隆咚地,望不到尽头,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日头也晒不着。走在半坎上,下边是汩汩的流水声。借着微弱的光线,凭着夜视的本领,阿鼠看到了随水漂来一块雪白的大肥肉,赶紧跳下去一口叨着,再慢慢爬上来,俩手捧着一顿猛吃。快吃完时,抬头见表哥对他笑,阿鼠忙捧给表哥:“你也吃点吧?”表哥说:“你吃吧,我看见肥肉就腻得慌。”阿鼠把剩下的塞嘴里,继续朝前走。


  上边的声音多了起来大了起来嘈杂了起来,有走路的脚步声,有边走边聊的说话声,自行车碾压路面的沙沙声和好听的铃声。猛然间,隆隆的汽车滚过并伴着一声剌耳的汽笛传到了下边。阿鼠吓得浑身一哆嗦,脚下一滑,掉了下去。要不是顺手抓着一块突起的砖角子,就掉到了水里,引得表哥弯腰子一阵猛笑。笑累了,擦擦眼里水,指着阿鼠说:“你真是胆小如鼠,那是汽车拉笛,对人不对鼠,根本咋不着咱。”阿鼠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着,急辩道:“谁怕它了?我刚才是没跐牢,滑的。”


  俩鼠走累了,才往回走。一路上,阿鼠眼盯水面,每见有漂来的鱼呀肉呀鸡呀,甚至有馍块子啥的,阿鼠都下去捞上来,弄得嘴里衔着手里拿着怀里搂着,累得劈头劈脸都是汗。表哥问:“你弄恁么多能吃完吗?”阿鼠说:“搁窝里放着,留着以后吃。”表哥撇撇嘴:“真是个乡吧佬。我跟你讲,这里根本不用存啥东西,一年二十四季,啥时候都有吃的,捡着吃你都吃不完,还都是新鲜的。就你怀里那东西,放不上两天就馊了,还咋吃?赶紧扔了。”阿鼠终是舍不得扔完,捡块最好的瘦肉留着。回到姑妈家,赶紧朝表妹面前递,表妹接过一看,又扔出去多远,嘴里说:“谁吃这羊肉,膻得跟啥样。”


  阿鼠在姑妈家除了玩就是吃饱了睡睡好了吃,并且光捡肥肉吃,一个嘴上手上弄得都是油还不说,没吃几天,肚子就受不了了,拉稀跑肚,一天能屙十几次,拉得身子瘦了一圈还不说,身上腥臭腥臭地,表妹躲得远远地。姑妈笑着劝他别吃恁些,又找来人家烧透的黑木炭叫他嚼了咽肚里治痢疾,整折腾好几天。


  阿鼠的新鲜劲过去了。大鱼大肉早就吃腻,特别是拉稀好了以后,见了肥肉就反胃,有时候觉得水泡过的馍渣滓米粒子还好吃些。本来是兴冲冲地来到,想跟表妹多接触接触套套近乎,可表妹的尖嘴老是蹶得能拴头老叫驴,跟她说三句答不一句,有时候也不知道是嘴里呜嘟的还是鼻子里哼出的。表哥也不带他出去玩了,嫌他卡拉OK不会唱,舞不会跳,麻将不会打,地主不会斗,土里土气的,跟城里男女不青年说不一块去。人家玩的他不会,人家说的他不懂,他一开口人家又笑话。最要命的是睡不着觉,在姑妈家的窝里才有点想眯糊,上边过来一个大汽车,呜呜噜噜一路叫着开过去,有时还很响地鸣几声笛,再不然就是拉砖头运石子的单缸拖拉机,一路上嘣嘣嘣咚咚咚,震得地都是动的。城里也没有个白天黑夜,晚黑里亮得跟白天样,想出去走走都不敢。这下水道也湿得很,哪地方都是潮乎乎粘哧糊的,汗都出不出来,身上憋得难受。


  阿鼠实在受不了,跟姑妈打招呼说是出去透口气,姑妈唠叨着说:“就搁井口玩一会儿就算了,别跑远。人家说鼠目寸光,咱看不远,别摸迷了回不来。”阿鼠想,可能是姑妈年纪大眼花了只能看眼前一寸。我这么年轻,眼好着呢,一尺多远都能看清。


  阿鼠从窨井盖子的园洞里探出头,眼立即被路灯刺得生痛,连眨几下眼,又揉揉,才适应。小心转动尖脑袋,眼珠四下里搜寻,没人,更没猫,连多管闲事的狗都不见时,就瞄准墙跟,吸口气,出了洞急速窜到墙跟,沿墙一阵猛跑,拐个弯儿,到了巷子里。光线没那么强了,停下来稍微喘口气,再四下里瞄瞄,前边是一合红铁门,门下有二指多宽的小缝。心想,听说城里人吃得好住得好一切都好,进城恁长远还光搁那又阴又臭的下水道里,今儿个趁出来了,咱也见见世面,看到底跟我那乡里的东家有啥不一样。于是先伸头试试,能过去。等进了院,就闻到一股清香,举目一望,眼前是个花池子,里边开着红的白的黄的花朵。攀上池子来到里边,见种着刺儿台(实为月季),开的花通红通红的,比乡里的刺儿台花好看多了。还种有一棵白芍(实为牡丹),那花开得有乡里白芍花两个那么大。阿鼠想,城里人就是怪,栽这一棵白芍,能卖多少钱?阿鼠正把鼻子伸花上闻着,只听呜——的一声,接着就是一团白光裹带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凭经验,那是猫,是只大猫。凭着本能的反射,赶紧抱头窜鼠,可脚就象绑着千斤巨石,想挪都挪不动。阿鼠吓得眼直着嘴张着脸白着心跳着,心想,这下子可完喽,不是说城里猫不吃老鼠吗?这是哪个千杀的坎头的说的?真是骗死鼠不抵命。就在阿鼠俩手捂头的工夫,那一团白光又忽地弹了回去,嘴里呜呜地发着怒。阿鼠定定神仔细一瞅,心里乐了,脸冷着嘴里马上发出咯咯的笑声,逗那猫说:“你来呀,过来呀,来吃我。我就站这不动,看你能咋着我。”原来,那猫被绳拴着,任它咋挣都挣不过来,瞎急得呜呜乱叫。


  毕竟猫威尤在,阿鼠虽说几句硬话,可汗早已出了一身,再也无心逗留,假如那绳子不结实,小命可就要断送在这儿了。阿鼠想着,离远了,转过身,头扭着,紧盯猫,爬出大门。


  阿鼠退到小巷,顺墙跟探头探脑继续往前走,见前边有个黑影,东倒西歪地脚下飘着,一会到巷子左边,伸手扶墙,刚走几步,又到巷子右侧,整个巷子不够他一个人走。阿鼠看出来了,这是个醉汉,醉得还不轻,少说也有一斤八两白酒下肚。阿鼠喜欢看醉汉,他乡里的那家男的就在外边喝醉过,回到家吵孩子打老婆,锅碗都摔碎,热闹得很,好看得很。不知这人可耍洒疯,回到家是啥样。阿鼠远远跟着那人。没走几步,那人扶墙低头站住,只听哇地一声,地上就有了一滩吃的馍呀饭呀鱼呀肉呀啤酒白酒的混合物,难闻死了,阿鼠赶紧捏住鼻子。


  阿鼠跟着那人来到高楼前。这楼可真高呀,仰头朝上看,望不到顶。阿鼠想起了一个很荤的歇后语:“黄鼠狼日老驴——立陡立陡地”。可阿鼠马上又觉得不对,咋能说出黄鼠狼仨字呢,它能是个好东西吗?专吃老鼠,坏得很。阿鼠马上吐几口,把这晦气吐掉。进入楼道,那人俩手掯着扶手一步一步地朝上挪,没拐几个弯,停在一个防盗门前,很小心地拍了几下,门吱地一声开了,门里立即刺出尖声:“又搁哪灌恁些熊水子,还回来弄啥,咋不死外头?”那人嘻嘻哈哈,也不回嘴,被女人架屋里。阿鼠很失望,谁知是个怕老婆的主儿。


  跟着他们,阿鼠也进到了屋里。乖乖呦,房间真漂亮呀,大理石地面,红色墙群,带花纹壁纸,红木家俱,二十五寸大彩电,三开门电冰箱,VCD功放机,家用电器一应俱全。阿鼠还没数清房项一嘟噜子吊灯有几只灯泡,就听拍的一声,门关上了,随之男人倒在沙发上打起呼噜,女人转身进屋睡觉。


  听着男人的呼噜声,阿鼠肚里也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找到厨房,除了碗碟筷勺,啥都没有。听表哥说过,城里人吃的东西都放冰箱里,围着冰箱转一圈,找到门,开不开。想把冰箱咬个洞,可那是铁家伙,虽是鼠牙利齿,也耐它不何。阿鼠放弃冰箱,再转身到厨房。他知道,城里人吃剩的东西都倒地垃圾筒里。可那垃圾筒又令阿鼠十分懊恼,空空如也。阿鼠想,先忍忍,回到下水道再吃。蹓到门前,坏醋,这门是铁皮的,严丝合缝。沿墙找一遍,也没个墙洞墙缝,窗子也关得死死地,阳台封得好好地,根本出不去。看样子只能在屋里呆着了,等天明开门再趁机蹓出去。


  阿鼠又感到渴了,到厨房里没找着水,又拐到厕所,除了便池,大盆小盆都是空的。那便池又高又滑,根本上不去够不着,阿鼠只能舐地上洒的一点水解渴。阿鼠心想,虽然饿点,也算是享受了城里人的生活。管它呢,先在沙发底下美美睡上一觉才讲。


  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起床声。阿鼠揉揉眼赶紧起来,黑豆眼盯紧门,一有机会好对外窜。但耳听着厕所里屙过屎尿过尿很响地冲水声,洗脸刷牙声,厨房里锅碗叮当声,就是没有开门声,眼看着天就要大亮,把个阿鼠急得不得了。


  饭端上茶几,仨人很响地呼噜呼噜喝吧塔吧塔吃,弄得阿鼠肚里也跟着叫,嘴水直朝外淌。清听着他们一个个吃饱喝足碗筷收走,一双双雪白的脚从好看的棉拖鞋换到铮亮的黑的红的皮鞋里,开开门往外走。机会还没被阿鼠瞅到,拍地一声门关上了,又是严丝合缝。阿鼠跳过去,用爪子扒,用嘴啃,用牙咬,都是徒劳,只能沮丧地坐地上喘气。


  阿鼠不死心,气喘匀了,还是想着出去,尽快离开这个豪华而冰冷的地方。再次地沿着墙根找,跳上窗台看,来到阳台瞧,真是没一点缝隙。若不从门里,连鬼都别想出去。当阿鼠跳上灶台时,他看见了吃的,条件反射地饿了起来。先不忙着出去,填饱肚子再讲,阿鼠想。碗里剩下的牛奶,阿鼠头插碗里先猛喝一气,真好喝,白白地,稠稠地,粘粘地,甜甜地,世上还有这好么好的东西,又管饱又管渴。阿鼠又把嘴伸到了盘子里的面包上,黄澄澄地,油亮亮地,松软软地,甜丝丝地,比肉香,比鸡甜,比鱼鲜。真没白来,出不去就不出去,能在这享一辈子福,哪怕不娶媳妇都行,阿鼠想。


  吃饱喝足,阿鼠又钻到沙发底下。一夜没睡好,现在又该是睡觉的白天,阿鼠的嗑睡马上就来了,朝地上一躺,俩手拍着肚皮,眼眯缝着,准备去见周公。


  阿鼠做起了梦,还是在乡里,好大的雪,整个地上都是白茫茫地。真冷呀,阿鼠冻得直哆嗦。还是洞里暖和,可阿鼠怎么也找不到洞口。只听半空里一个炸雷,冬天打雷,真是怪事。阿鼠是被那个雷炸醒的,睁眼一瞧,自己还睡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胳膊脚都是凉的,浑身直起鸡皮圪塔,怪不得做了下雪的梦。再一看,门口有了亮光,是门开了。阿鼠眼盯着那门,可进来三个人后,那门拍地一声又关上了。阿鼠无比懊恼,心想,这城里人也真是,一天到晚把门关恁严弄啥?人都在屋里,还有人敢来偷你?


  房间里响起了很好听的音乐,一会儿呜呼咽咽似哀怨流长,一会儿铿铿锵锵如急风暴雨,一会儿峨峨兮若泰山,志在登高,一会儿洋洋兮若江河,志在流水。阿鼠正听得身痒骨酥,女孩要看动画片,阿鼠探出头,原来放的电视,里边一只老鼠把个黑脊白肚皮的大猫逗得转晕头转向手忙脚乱东一头西一头地不仅逮不住老鼠,还碰得头破血流,引得阿鼠捂嘴小声笑了起来,心想,还是这好,老鼠对猫就该这样,能让老鼠把猫吃了更过瘾。


  这家人开始吃饭了,女孩边吃边看电视,女人就催她快吃,叫她多吃肉。在他们很香很响地吃饭声中,阿鼠也饿了,也想吃点东西。正好,地上掉块肉,一块很大的瘦肉,足有三个老鼠拳头大。一只小手忙去捡。本来阿鼠以为掉地上的东西,特别是这么一块肉,肯定是自己的,没想到女孩还要,真把他急得不行。好在女人发话了:“不要了,脏得跟啥样,朝里边踢踢,别踩住了。”女孩才收手,把肉踢茶几子下边。本来那肉离阿鼠很近,近得伸手就能拿到,现在离远了,仨胳膊接一块也够不着。阿鼠虽生气,也只能耐心等,等他们吃过饭再拿。可他们刚收过碗筷,一只笤帚伸了过来,把那肉扫走了,又伸来拖把,连地上的油腥都拖得干干净净。阿鼠失望极了,在心里骂了几句。


  门又一次开开并很快地关上,三口人都走了,阿鼠跟本来不及对外蹓。出不去就出不去吧,填饱肚子才讲。到了厨房,跳上炉台,阿鼠傻眼了,锅碗刷得干干净净,炉台抹得一尘不染,别说吃,闻都闻不着。阿鼠跳洗碗池子里,先喝一气,解了渴,再蹦下来,闻见垃圾筒里有香气,忙扒着筒沿上去,下到里边,一眼就瞅到了那块掉在地上的肉。三口两口吃掉,又吃点其他的,算是凑合一顿。


  阿鼠再到沙发底下想睡会儿,感觉到这屋里真冷,冻得直哆嗦,眼挤着干睡睡不着,只得起来满屋里蹓达。等来到储藏室,里边真乱,堆满了没用的东西,上边落得灰多厚,踩上去就是一个脚印子。看样多少天没人动过,如果做窝,倒是极好地方。阿鼠打定主意,东瞅瞅西望望,这拍拍那摸摸,发现了一个沙发床垫子,瓤瓤乎乎暄暄腾腾地。阿鼠用牙把包的外皮撕开,露出海棉,手抓嘴咬脚蹬,不一会儿,窝做好了,躺里边,真暧和。


  阿鼠是被一声女人的尖叫吵醒的。这一嗓子,把阿鼠吓得打了个激灵,一翻身坐起来。只听厨房里女人说:“你还不来?屋里有老鼠。”阿鼠心想,她咋知道我在这了?难道看见了?又听男人跑着问:“搁哪?啥样的?咋不打死?”阿鼠打了个寒噤,心想,城里人心够狠的,听说个鼠字就要打死。女人又说:“不知道,翻正搁咱屋里。你看,台子上有老鼠屎。”女孩边跑边问:“在哪里,我看看,老鼠屎啥样的?”女人吵她道:“你说啥样的,脏死了,你吃了吧。”阿鼠心里直想笑,还没见过吃老鼠屎的呢。厨房里女人发令了:“赶紧找找,在哪里。也不知道啥时候进来的,找着给它打死。”又一个心狠的。


  男人行动了,拿半截细长竹杆,腿跪着,头贴地,眼朝里边瞅着,沙发底下捅捅,柜子底下捣捣,墙角上戳戳,柜顶上敲敲,后边跟着女孩,女人也不时指指点点。男人说:“没有呀,是不是又跑出去了?”女人说:“你再找找,要是还搁屋里咋弄?再看看储藏室可有。”


  阿鼠先看见一双搜寻的眼睛,接着竹杆捅了过来,身边乱七八糟的东西开始摇摇晃晃。阿鼠吓得大气不敢出,动都不敢动。眼看着储藏室的东西一样一样朝外搬,东西越来越少,空间越来越大,最后,藏身的沙发垫子连同阿鼠以及辛辛苦苦做的窝被一同搬了出来。阿鼠不能再稳坐钓鱼台了,蹦到地上,顺势一窜,钻到沙发底下,同时一声尖叫,是女孩的:“在这里,在这里,跑了,大得很。”


  棍头子伸来,阿鼠就钻电视柜下,棍到电视柜下,阿鼠只得转移房间,来到卧室的柜子下,每次转移,都能听到一声惊叫。


  那棍头就象吸铁石,阿鼠到哪它就到哪,有几次戳到阿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阿鼠终于到了一个安全地方,是女孩屋里书橱后边靠墙的缝隙,俩手扒着书橱后壁,俩脚登墙,虽然累点,但那要命的竹杆伸不过来。男人的褂子脱掉了,裤子脱掉了,气喘吁吁地,棍还在背影里旮旯里无谓地捣着捅着。最后,无耐地说:“找不着了,不知道钻哪去了,等一会儿看它出来再打吧。”屋里复归了平静。


  直到屋里有了扯齁和梦话声,阿鼠才下来。先活动活动麻木的手脚,走到厨房,喝口水,再去找吃的时候,全部收了起来,只在下水道口吃两根寡面条子。再出来时,窝也没了,只能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天还没明,屋里灯全亮了,还没等阿鼠从睡梦中完全清醒,那竹杆又伸了过来。这一回阿鼠有了经验,忙朝书厨后边跑。虽然是很快地窜过去,还是被发现了,棍头子马上跟了过来。可不管那棍如何顺咋样拐,就是够不着,只得乱搅乱捅乱敲一气。嘭嘭嘭,嗵嗵嗵,帮帮帮,震得阿鼠耳朵生痛牙根发痒心里发慌,心想,我再换个地方吧。于是捏手捏脚下来,猛地朝外一窜。哪知没看清路,一头扛到了雪白的粗腿上,接着就是一声惊叫,那女人说:“别打了,把门开开放出去吧。”阿鼠心想,谁想在你家咋着?我早就想走,你不开门,能怪我吗?阿鼠虽想出去,估计门也开开了,可被那竹杆撵得晕头转向心慌意乱,能找到门吗?东一头西一头地,不是到这屋就是进那间,总离不开这家。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人累了,也可能是到时间了,门又关上了,屋里又静了。阿鼠出口长气,在液化气瓶里边找块炼过的油渣子吃了,也算一顿饭。


  阿鼠喘气的工夫,想起了打游击这个词,心想,我多聪明,这可是伟人发明的,我现在居然会用,而且用得很好。我就是要与你打游击,你进,我就退,你撵,我就跑,你累了,我歇会儿,你走了,我吃点,看你能咋着我。


  等阿鼠养足了精神,屋里又有了动静。


  这一次,阿鼠早早躲到了书厨后边。可男人也采取了措施—关门打鼠。女孩卧室的门被关住了锁上了,男人手拿竹杆,一边搅着一边搜寻着。阿鼠实在心烦,只能从这到那从那到这,男人瞪着通红的眼,使劲拿棍点着打着,有几次,差一点就被打住了。阿鼠知道,哪一次落到身上,小命都没有了。阿鼠也看出来了,那男人也怕老鼠,要不然那一次还没撞到他脚上,他就赶紧躲开,还有一次撞到手上,他没敢抓。


  男人锁上门走了。


  阿鼠出不去,没办法找吃的喝的。


  男人只要一进来,就是一阵乱捅搅,再把门锁得严实。


  阿鼠想,问题严重了,逮不住打不着,是用这法把他活活渴死饿死。


  阿鼠闻到了肉香,是卤肉。等流着口水顺着香气找到时,阿鼠傻眼了。因为那肉是放在老鼠夹子上。对老鼠夹子,阿鼠再熟悉不过了,他爷就是在他闹着要吃肉时被这东西夹死的,死时阿鼠就在旁边。城里人真毒,居然想出这种办法对付手无寸木的我,我能恁么傻?会上当?阿鼠当然不会,不会为了这点口福把命搭上。他小心地退回去并记住夹子位置,以免下次打游击不小心踩着地雷。


  男人进来,门随手又被关上。男人进屋第一件事便是弯腰看那鼠夹子上的肉。当发现一点不少地还在时,就有点失望。这一次男人倒没拿棍没打没捅没搅,看一眼就出去了,当然还关上门。没停多大会儿,男人又进来了,把夹子上的肉换一块新鲜的,小心地退出去,门仍关上。


  阿鼠是个意志坚强的鼠。不知道是第几天了,阿鼠都没吃那要命的肉,连正眼瞧都不瞧。但阿鼠饿,更渴,如果把那肉吃了,肯定不饿也不渴了,但阿鼠坚持着。阿鼠现在真后悔,后悔没听他妈的话,非进城弄啥?城里再好,不是他的,他的家在乡下。虽说穷点苦点,可那个家是安全温暖的。阿鼠后悔没听姑妈的话,不让走远,自己非要见见世面,结果来到这不是鼠蹲的地方。阿鼠生气,气自己,刚从下水道出来,咋想起了黄鼠狼,不知道那是老鼠的死对头吗,想起它还有好事?阿鼠气表哥表妹,不是表妹不理他表哥不带他,我阿鼠能来到这吗?阿鼠更气这家人,我咋着你了?你非要置我于死地?我只是路过这里,因为好奇,过来看看,你就把我关到屋里,不让出去。我在你家吃点喝点,可都是你扔掉不要的,你扔了也是扔,何况我又能吃多少呢。我要是死了,到闫王爷那也得告你。


  阿鼠饿,饿得头晕眼花,肚子一阵阵绞痛。阿鼠想起了奶奶讲的老鼠饿得啃砖头。可找遍屋里,也没见砖头。阿鼠就去啃大理石地面,可没地方下牙,虽然他的牙又尖又长又快。阿鼠去啃墙,墙群是红木的,啃不动。上边的墙纸倒能啃动,但有一股子化学味。再里边是石灰,又涩又苦,一咬一口沫子,根本咽不下去。阿鼠想到了那夹子上又肥又香的肉。刚想到,马上就打了自己一耳巴子:“你不要命了?想吃那。”阿鼠心里又说了,我不吃,只看一眼,一眼就够了。于是阿鼠只看一眼就走了。阿鼠眼不看,但阿鼠心在看,闭着眼睛,脚又不由自主地朝夹子挪去。阿鼠想,尤其做个饿死鬼,还不如吃了做个撑死鬼呢,一口把那肉吃了,死了也值。但阿鼠马上就打消了念头,他知道,那夹子是不会让他吃完再死的,只要嘴伸过去,肉略微一动,夹子立马就会置他于死地。阿鼠退了回去,心想,鼠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倒身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鼠感到一阵阵心慌,睁开眼,面前全是金光,再看看自己,身子瘦成了干条。阿鼠趴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想起了那一次老家西院里的阿瘪掉了一条腿滴着鲜血一拐一拐地哭着往家跑,原来是贪吃那鼠夹子上一粒花生米,才动嘴,那夹子啪地就夹住了阿瘪,还好,只是夹住前腿。阿瘪也真狠,硬是自己把腿生生咬断,才得逃生。阿鼠心想,只要不死,我也愿丢条腿。


  阿鼠浑身没一点劲,艰难地向老鼠夹子爬去。每爬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爬几步,停下喘口气。等到了旁边,感觉出了几身汗。其实,阿鼠只是有出汗的感觉,他现在是连汗都出不来了。这时,他又犹豫了,哪恁巧就只夹住一条腿呢?要是夹住头送了命呢。就是夹住一条腿,我还有力气咬断吗?不行,我再想想。


  阿鼠刚挤上眼,他就回家了,还是小时候,嘴噙着他妈的乳头,喝那甘甜的乳汁。头枕着奶奶的腿,嚼着又干又硬的剩馍。不对,还在城里,在下水道姑妈家,伸手就能捞到鱼块鸡肉。阿鼠看见了表妹鲜红的嘴唇,嘴里有肉。阿鼠也想吃,想跟表妹要一点,可表妹不给,连手里的也赶紧塞嘴里一口咽了。阿鼠想,噎死你。


  当阿鼠再一次睁开眼时,他已下定了决心,不管死活,要把那块肉吃到嘴。可阿鼠已爬不动了,望了一眼那又大又肥又香的卤肉,脚手再也撑不起干瘦的身子,扒到地上,头耷拉下来。


  阿鼠的命终于断在了城里的高楼,香魂随风飘到乡下那个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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