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当村长？这消息是真的？

　　起初，我不敢相信这事。隔几天，老爷子来口信，让我回家帮他办酒席。果真是高朋满座，投过他选票的讨酒喝，不相关的来送恭贺。把个老爷子乐得屁颠屁颠满面红光。

　　老头子高兴的事，再糟糕的也得陪着笑脸，后娘过世多年，老头子一个人这么熬着，要多清苦有多清苦。有点事操操心，总比一个人闲在家里实在。

　　祖宗四代下来，家里没出过当官的，如今老头子混了个村长，咱也跟着长脸了。

　　看着一腐一拐的老头子，这心里又不是个滋味，竟想到“捉弄”这个词。

　　老爷子教过书，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帮人销了几斤药材，打成右派回家种地。后来借调在供销社食品站做过临时工，不善为人，几上几下，没修成正果。做什么事都不留退路，让人利用还爱出点风头，当炮灰的命。

　　竹山村是个穷村，上届班子拉下来一屁股债。

　　有一回去谁家做客，遇着老村长，说起村上的事，托我劝劝老爷子，别搅村上那混水，老村长嘎巴着水烟筒，眯缝着小眼睛，云里雾里的看着我；能弄到钱的路子，不过是村干部年关跑县里讨几个，派了开支，年年欠账。

　　看我这记性，倒忘了跟老爷子说这事。结果，还真是老爷子牵的头，一查查出来四五万。原来的村委班子散了，几万块钱撂在账上，成了死账。

　　也真是的，穷操心瞎折腾，一辈子没出息，老来还想成番事？您瞧啊，捡个烂摊子还乐呵呵的，还有走路那神气，抿着嘴笑。

　　父亲为村里清账的事，让人捉到派出所里去过。三四个公人，把父亲摁在地头土沟里。公堂上的事，有理没理谁说得清？我提根铁棍儿找到当事人，别看他们人模人样，较起真来也怕事，我说查不查账我不管，经不起查更有问题，有贪污没贪污？自己心里有数！影响团结？扰乱民心？该杀？该剐？还是该坐牢？天塌下来我扛着！谁敢再动老头子？你先试试这家伙！石头里爆的树叉里生的狗娘养的！

　　咱没水平？好！你不计较我还不干了。你有水平你做官，我是文盲我怕谁！吃冤枉的事明摆着，咱告省里去告中央去，不信不擢你底朝天！

　　放吧放吧放吧。乡长别转身去摆摆手，指着一个谁么喝；叫王秘书打电话，喊所里马上放人！

　　父亲后来说，账上的事，大多跟乡政府扯不清，市里县里扶贫下来的钱，乡上雁过拔毛，一百块顶多有三十到村上。村上开个虚头，又不做实事，反过来拿这钱去回访慰问，牵狗抬羊，一个局一个局送，年关的县城，满大街是这些乡下来的村干部。

　　盖学校？打水泥路？农网改造？狗屁！讨来的钱，没一样真落实的。

　　其实，我也不信老爷子能做些什么实事，算计一辈子，弄什么赔什么。

　　早些年贩猪，让我帮忙，倒把我槽上三头大肥猪贴进去，还欠了叔伯乡邻好几头猪账。算起来有赚头，一斤毛价赚三角，一头猪得有大几十，饱潲进空肚出，一天一夜车程，五千斤成了四千斤，赔了本总想着赚下回。

　　前几年种棉花，一天到晚翻书找理论；一亩地多少株，单株结多少桃，一个桃多少克，亩产多少。分条分框，有关季节、施肥、水浆、治虫、压苗整枝等等，用大白纸写了裱在墙头，房间里看上去满象个宣传栏。不知就里的看了这情景，满以为父亲装着大学问。县里听地方说竹山村出了能人，派人来看他的棉花，正是抱蕾时节，青葱一片，便作为示范，提倡科学种田。第二年，全村推广，结果年成不好，多雨，收成还不如种谷子，种了棉花的怨天恨地。老爷子不服气，再下一年，在外边悄悄包了几十亩地，弄成个贷款项目，雇工整地种下几十亩棉花。也是挂桃季节，逢着发大水，沿河一片，让水泡得蔸茬不留，如果不是细叔偷偷拿钱填了那笔贷款，只怕到如今也脱不得干系。

　　那时候，后娘还在，正好那年是老爷子六十生辰。我去看他，想把他接回家过个生日，老爷子还在房里跟人侃侃而谈，后娘却守在地头望着水洗过的空地，木然发愣。

　　后娘去世后，老爷子闲得慌，又瞄上了种西瓜，又是这般学说，每亩几蔸每蔸几个每个多重，这样算下来，少不得亩产万斤。到头来，拳头大个红不红白不白，喂猪也不中用。去年总算结了几个大瓜，偏又逢着丰年，市面上堆山堆岭，我拉着西瓜一家一家送，一个小镇，从东到西，买尽所有朋友面子。

　　车上压坏了一堆瓜，父亲说鱼爱吃的可别浪费，结果你猜怎么着？撑死我两塘大鱼。

　　老爷子就这么个人，闲不住。不过，也是好事，好些年没听他喊过胃痛。时而还沾点酒，叼根烟，老爷子叼烟的样子怪怪的；眯起眼，钳到指根，使劲夹着，嘴噘得老长，生怕烫着。

　　老爷子上任头一天，媳妇领他上街置办了皮鞋夹克，弄个公文包揣起，把一头白发着了染，进门来差点让我没认出。我说他这公文包兜着太惹眼，是不是有些过头？让人背地里笑他多大个官。这事，老爷子头一回听了我的，从此再没见他夹着包，弄个黑挎包背着。

　　挎黑包的村长，让我无由头的想起早年间的大队书记来——荷生，又喊荷老生。荷生书记睛天雨天背个箬笠，穿双草鞋，一只裤管挽起，一只裤管搭拉着，一天到晚抓革命促生产，刨不尽的草皮积不完的肥。村上的事，怕总是这样要没完没了的忙了。

　　父亲当了村长，上我这来的勤，村里谁家小娃子上个户，谁又托他办个身份证，来来去去老要跑派出所。

　　父亲每来家里，总要喊媳妇拿些钱给他，他不问我要，以为媳妇比我痛快，给了钱总不问他做什么。他跟媳妇说；谁家结婚谁家嫁女，谁谁家生病谁谁家吊丧，你们不在家总不能丢了来往人情。一般也就三百两百，后来，数目越来越大，老要跑县里，村上穷，没钱，费用开支得自己垫。

　　我问他农网改造的事，他说有了眉目。

　　讲起村上的工作，总是滔滔不绝，又说到去县里讨钱，老爷子有些得意，诡谲地跟我漏些消息；政府喊穷，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讨的得法，几十万算不得什么。宣传部李部长一口应承下来，还带他跑了几个局，十万八万的一凑，嘿，成了。关健在哪？第一回盖小学那八万块钱，方砖片瓦，一分一毫，账上滴水不漏。

　　盖学校，李部长来过三回，到家里只吃平常饭，煎豆腐南瓜颠。茶也不喝，拿水苫在水缸里舀冷水吃。凭啥？就凭老头子在县里一次扶贫报告会上的发言。

　　说起这个李部长，父亲总有讲不完的故事。

　　隔些日子回家，这水泥电杆子还真竖起来了，线也架的差不多了吧。村路上铲车轰隆隆开着，乡里人没见过这大机器，一铲能挖起来一拖拉机土。围着看热闹的人告诉我；老爷子在上垅河坝上。

　　河坝上有台变压器，管邻近几个村的电。变压器边上有个小屋，小房子里是各村的电源开关，今天是三组在架线，老爷子在这里守电闸。

　　前几天邻村的改线，这边拉了闸的，不知谁急着用电，跑这来上了闸，把架线的电工打在万伏线上，烧做一团黑炭。老爷子说；人命关天哪，真作孽，只怪他们守闸的没个停当。

　　说话间，电站里的采师傅提个布包钻进来，采师傅解开布包把碗饭端到父亲手上，我起身喊他坐，他搓着手在火上烤了烤。父亲扒完饭，采师傅跟我说；正好你帮老头子看会儿，让老头子去电站暖暖身子，这风，南打北吹的，冷死了。

　　采师傅跨在单车上催，我帮老爷子发动了助力车，这车是小妹前不久寄钱来要我卖的，她说爹事多，怕难走。看着老爷子灰头土脸地瑟缩着，我脱了罩衣给他披上。

　　老爷子刚上任那年，争取到一个退耕还林大项目。竹山村方圆万亩山林，包括河道河弯河坝草滩，全划到图纸里成了垦殖面积。这事老爷子常捡在口里笑；政府的钱，一高兴起来，是乱丢的。可老爷子没乱丢，一分钱做一分钱的事，活一根竹给一根竹的钱。他说，竹山村第一宗事是要种竹，竹山没竹，还叫什么竹山村？

　　两岸青山，密匝匝地，楠竹在寒风中摇曳，是密不透气的葱郁。

　　这次回家，正巧赶上父亲骑着车去各家发医保卡。老爷子只简单跟我说了几句话；快选下届了，这村长他不想再当。村里还很穷，得有个操心的人，出来帮大伙找个活路弄点活钱，吃死用现老伸手要政府的，不象话。

　　深秋的阳光，没风的日子，倒也暖和。水泥路是刚修的，助力车跑在路上悄没声的，象阵风一样轻快。

　　老爷子走出去老远，挡泥板什么的松了镙铨，骨骨响。我朝他喊要他小心，他没听清我喊什么，只回过头来望我挥挥手，嘴里还叼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