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这样纳闷:在我四个厚重的几乎刻下我所有的过去和现在的日记本里,怎么找不到关于阿培的片言只语?
未及细想,不觉莞尔。
念一年级的时候,班里来了一位新生,头发枯黄,眼睛溜黑,牙齿洁白,打着赤脚。他的名字叫莫培扬。
莫,嗯,莫国辉的莫。我细细琢磨着。据我所知,在这个家伙还没有来的时候,全校只有妹妹、堂妹和我四人姓莫,可谓“十分罕见”。突然间冒出个也姓莫的同学来,似乎让我感到分外喜悦。
我问阿培老家在哪,他挠挠蓬草似的头发:“好像什么江来着,湛江?”我一拍掌,“好,我从阳江来的,咱都有‘江’,算‘同乡’!”
敢情阿培很笨。老师叫他造句,他说:“日出像蛋黄起床。”全班笑开了锅。
一天集体吃早餐,我正拿着一包方便面的调味料洒进粥里,阿培淌着馋涎求我:“给我一点,行么?”我心念一转,头颅一扬:“除非你做我的小兵。”“好。”没想到这个家伙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此后阿培便成了我的副手。我叫他去帮我收作业,叫他帮我领早餐。而他很听话,总是乐此不疲。及至现在想来,我都不大明白,阿培何以如此听我的话。
阿培会保护我。我在操场旁的草坪上玩耍,碰上了“敌人”——小雄。他还在读学前班,可已长得整个一头小牛犊了。我估计跑不了,便攥了拳头等着,似乎一个大闪过去,等着霹雳。小雄见我像阿Q见了小尼姑,笑嘻嘻的就是一推。我打了个趔趄站稳,仍只气鼓鼓地瞪着他。在小雄再次扑上来的前一刻,我的阿培他出现了,啪的批了小雄一个嘴巴,“再打国辉我不饶你!”小雄吓得哇的哭了。放学的时候阿培被老师拎去教务处做思想教育。阿培在老师的眼中永远是个不思上进的爱添乱的差生。可是我知道,只有我才知道,阿培他是无辜的。
这一回他又被人教训了一通,脚上流了很多血。阿培懵了我也慌了。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我说阿培你干嘛要跟人打呢干嘛呢?我不想告诉他我感觉自己的心很痛。我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我很容易掉泪的。何况面对着令我心痛的阿培。我别过脸去,不愿看见他泪水汪汪的样子。我开始仇视那个“重伤”了我的阿培的那个家伙。
阿培的淘气经常让我伤心。
阿培让我好无奈。我天天要督着他写作业,我似乎得时刻管着他。我把满身汗臭的他从人群里揪出来赶回班里。我必须紧紧地扯着他,不管他在耳边嚷嚷“国辉看××在叫你。”我按住他的肩膀使他坐下,狠骂了他几句,回到我自己的座位。你知道,唉,阿培又溜了。在学习方面阿培是最不听我的话的,他总是叫我伤心。
我为什么要这样管着他?为什么我老感觉“这是我应该的”?是因为他是我的同乡?抑或因为他是我的小兵?这种莫名的感觉早已在我心里萌芽。
阿培的家在一个离小镇子十几里的叫世里村的小村落里。世里世里,世世代代都在里面。柳暗花明,几经周折,在绿竹掩映中,一个萧条破败的村落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看见了阿培的家——一个用沥青纸、竹篾、木板、树干搭合的小屋。环堵萧然,不蔽风日。我家本来就很穷,然而在这间小屋面前,须臾间让我觉得自己“家穷”的理由是多么苍白!阿培没有察觉我眼角的泪光,像没有察觉到穷是一种痛一样,他欢喜地把我领进屋里,给我沏了一杯热茶。热气氤氲着我早已润湿了的眼睛。
我认识了阿培的父亲,枯黄的头发,干涸的眼窝。阿培很像他,或者说他很像阿培。他的母亲体弱多病,父亲懒散,大姐出外打工而音信杳然,二姐腿跛了,妹妹饭量很大,一餐起码要三碗。
整个家,就靠阿培这唯一的希望了。
我看着我的阿培,饥黄的脸色,脏兮兮的衣服,皲裂的赤脚,枯黄的头发,黑亮的眼睛,薄嘴唇,还有永远永远都这样乞人怜惜的无辜的表情。我心里又是一阵抽搐。
那个冬天里的阿培,一辈子镌烙在我的记忆里。
小学整整6年,阿培一直是最让我牵挂的人,最让我心痛的人。是他铸成了我多愁善感的性格,是他教会我去爱,是他点缀了我的生命。他让我哭了。我感激他。
我们念了两所不同的初中。时间的河水并不能冲淡我对他的思念。年年我都去探望他。一年我在春节去他家,那回他的小姨也在,他们都知道我们关系很好,他们都给了我利是钱。这叫我很不安。我感动又难过。以后的寒假,我改了日期,春节前去。
阿培那时还在读书。每当见到他我都会掏出自己的零钱,叫他饿了买点吃的。我知道自己比他过得好。而阿培没有一回接受。“你真是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笨的一个人,”我这样想。母亲也这么说,不过指的是:我。
阿培在念初二时辍学了。一来他委实读不下去,二者想找点工作补贴家用。他的母亲又病了,家境每况愈下。我的阿培是条硬汉,家里的什么活儿他都干,从不哼苦。十一岁的时候,他已帮他父亲赶着牛翻田了。他赤着脚从酷暑走到寒冬,又从寒冬走到酷暑。
阿培外出做工不常在家,我也进城念高中了。我们俩见面的机会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我在学校念着他的时候,就会想:现在的阿培,还是那个我的阿培么?倘有一天,我的可怜的阿培变做了鲁迅笔下的闰土,那……
我不愿想。
人生的路愈走愈长,见到的事物愈多愈光怪陆离,每每迷失在荒野上,都会遇见我的阿培。他告诉我不要背叛了那时候的自己,也不要背叛了那时候的他。不管怎样,我的阿培是永远的。
去年暑假,我去了阿培家。让我欣慰的是,阿培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依旧是蓬草似的头发,黑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眼肚子稍显浮肿,大概是熬了夜班的缘故。
阿培见了我格外的欢喜,毫不见外。我询问了他近来的生活工作情况,跟他谈了谈自己的情况。他的话不多,间或兴趣盎然地问我一些问题。我告诉他高中比念初中吃力了。他接过话茬:“真的吗?我有个亲戚也在你那儿读,听他说也很吃力,隔三岔五的打针。你们学校的人都经常打针吗?”
看着他乌亮的眼睛,我又心痛了。我无言以对,唯有以微笑着摇摇头作为回答。
中午的阳光渐渐泻进了屋子里。阿培脱下了他的衣服。我看见他脖子上戴着一根红线,无意中看清了红线上吊着的一枚铜钱,字样为“光绪通宝”。
我想起了小学三年级他生日那天……
我在幸福的泪光中看见了阿培亲切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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