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在江边用木头做的棒子捶打着衣服,狠狠地,也恨恨地。 声音很尖,难听,刺破了平静。 什么都谈,谁家男人呼噜打得震天响,谁家的公婆盼着抱孙子,谁家的兔崽子又把粪桶打翻了。 她们被困在这里,从生下来,到嫁人,生娃,然后老去,再入土,都在这里。 也有外村的,嫁进来的时候就背着个包袱,俗透了的红,从桥那边的村嫁到桥的这边,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他出现在桥上,衣衫褴褛,一身污浊,远远地,好像就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腐浊的气味。 女人们大多停下手头的活,放肆地打量着他,眼里嫌恶都快溢出眼眶。 外乡人,一个乞食的陌生人。 当他走过桥的时候,女人们终于拾起手头的活。 “我的衣服……”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接着是淌在溪里引起的哗哗水声。 他看起来很疲惫,佝偻着腰,步履拖沓,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从远方而来。 喜凤蹲在河边滑溜溜的石头上,沉默着捣鼓着衣服。 蹲久了腰酸背痛的,她垂着眼帘抱起木盆子,一盆子的衣服到底是有些沉的。 她不合群,女人们看着她站起来,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笑,在挤眉弄眼间换取了平衡。 管不了这些事,她踩着石头梯子上了岸,别人怎么看她说她,她管不了,她孤零零地一个人,除了装聋作哑,再没有别的法子。 骂也骂不赢,打也打不过。 这么些年了,她总归是一个人。 前头那人走得慢,她也慢慢悠悠地跟在那人身后,这村子许多年没有异乡人来过了,一个乞食的异乡人也能吸引住全村人的目光。 越来越多的男人女人站在窗口或坐在门槛上盯着他,循环渐进地将沉默转化作放肆的议论。 她始终慢慢悠悠地跟在他后头。 就像当初她男人去桥那头接她,她穿上红衣裳黑裤头,头上戴着一朵大红花,脚上踩着一双布面儿软底的鞋,背着红棉布裹着的衣服,就跟在她男人后头十步左右,慢慢悠悠地嫁了过来。 不到一个月她男人就充军去了,她嫁早了,就算是嫁过来那天她男人被抓走也是好的,至少她还是个雏儿,偷跑到远一点的村子再嫁也是可以的。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的生活是不幸的吧? 应该是“不幸”的,她大哥读过几年学,她也跟着看了几本书。 “不幸”这个词,应该是要用在她身上的。 她长得好看,嫁人那天还抹了点胭脂,她喜欢那种红,红的艳也好俗也罢,她就是喜欢。她也是知道的,自己好看得俗气了,就是那些女人常说的狐媚子,长了双勾人的眼睛,微微扬起来,男人就被勾去了魂儿。 村里的老人讲,这样的女人,大多是没有好下场的。 突然她停止了。 没有接着往前,转身走了几步,推开了薄薄的木门。 这门可做不了棺材,她听见自己附和着吱呀声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屋子里就住了她一人,她公婆在她嫁过来之前就死了,开始也是侥幸的,不用伺候一大家子人,可是现在,每天守着自己,怎么会是不寂寞的。 她从来没有等过她男人,她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从她男人被抓走时那嚎啕的哭声把家里惊得鸡飞狗跳开始,她就知道了,他是回不来的。 隔壁住的也是个寡妇,不过比她确凿得多,她男人是死了的,没运回来,就在当地埋了。只是情况比她要值得骄傲,王家寡妇是英烈的家属,她男人是立了功的。 喜凤知道,王家寡妇之所以守得住,那是因为她守的是英雄,而大家也在心里默认般的送了座贞洁牌坊给她——她够老的了。 而自己,嫁了个骨子里怯弱的农民,她甚至是希望着某天骑着骏马而来的军官能看上她,带走她的是时候她一定会顽强抵抗,然后就此风光。 过得艰难的时候,她就会去王家寡妇家坐坐,在王家寡妇脸上的褶子和干瘪的身材上找到平衡。 烈士家属又如何?她青春正好,有千万个明天千百种可能,这点,是多少个贞洁牌坊都换不来的。 身体里一定住着某只凶猛的动物,它强烈地撞击着她的心脏,像是要把她的骨血撕裂开来。 男人往前走着,知道后头跟了个女人。 他走过很多地方,翻过很多座山,渡过很多条河。 在山沟沟里的村子总是贫困的,被河水依偎着的盆地总是会富饶些。 他还记得他翻过第一座山的时候他还是衣冠楚楚的,他从前无法忍受身上沾着任何的一点污渍。 可是自从袖口那里不知道被什么蹭上,不管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后,他就在也没有清洗过衣服。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跳到河里泡泡,再到山坡上晒干自己。 他不喜欢在山上放牛羊的娃,他们常用石头扔他,远不如他们所驯养的动物来得温驯。 这地方该有狼的,他这样想。 他终于又翻过一座山,过了一条桥,到了一座村庄。 过桥的时候他看到了很多女人在河边洗衣裳,捶捶打打,一个个骨子里都透着乡俗气——他知道的,她们盯着他,眼里都是些不堪的厌恶,就像那些用石子扔他的放羊娃。 一个女人站起身来,她抱着盆子,面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垂着眼,一步步上了石梯。 倒是不同的,好像握着的不是装衣裳的盆子而是一个精致的手工包,走的路好像也不是一下雨就会泥泞的沙路而是铺了毯子的礼堂。 这女人,在这儿和他一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喜凤知道,机会来了。 夜里,她端着一小盆馍馍推开了门。 村子里的人大都睡了,连犬吠都止了,她脚下那双软底子的鞋可真是帮了她大忙,是几乎落地无声的。 那些个爱嚼舌头根子的女人在自家大门口叽叽喳喳时,她就会搬个小板凳,抱几件衣裳坐在门口忙碌,安静地,沉默地,偷窃她们口中的琐事。 于是她是知道的,那个异乡人今夜宿在祠堂后的院子里。 她依旧垂着眼,心跳得极快,若是今晚有人吃醉了酒还出来晃荡,撞见了,就是再说不清的了。 走得很快,她推开祠堂的门,灵位在烛火摇曳中显得更加诡异,她皱起眉头别过脸,快了,就快了,绕过去,就是后院子了,那里有人,那里就有人了。 风在这时也显得阴了,她打了一个冷颤,加快了步伐,本来发不出声响的鞋也开始与地面撞击出脚步声。 终于,她绕到了院子里。 那人靠在墙角,身上堆着些稻草御寒,闭着眼睛。 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楚这男人的相貌,他蓬头垢面的,一点都看不出他原有的样子。 她站在那儿很久,这时候更怕了,这个男人会不会其实是疯子,他会不会是个杀过人的逃犯? 久到她都站得麻木了。 “有事?”那个闭着眼睛的人开了口。 退后几步,喜凤有些防备。 不知道心里的什么战胜了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他面前,把那一盆子馍馍放在他旁边。 那人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清明一片,有些凌利地望着她。 扑通一声她腿一软,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求你带我走!” 这儿四面环山,没有出去的路也没有进来的路。 几年前军队来过,可惜她不敢跟着离开。 如果她一个人就这么背着包袱走了,不是还没到山腰上就被抓回来就是在林子里迷了路,生生饿死。 她怕死,她要找一个万全的法子,她想一次就逃离这儿,没有疏漏地离开,这儿的人再也找不到她,她再也不回来。 终于有异乡人来了,尽管他一身污烂地来了,可他还是来了。 他知道怎么进来的,就知道怎么走。 她要跟他离开,逃离这个鬼地方。 他一直一个人,他讨厌麻烦。 慢慢地他望进她的眼睛。 然后他点了点头。 他得承认,这是个好看的女人。 她依旧沉默地到田里侍候那几亩地,喂几只牲畜,到河边洗衣裳。 她一直警告自己不能表现得有任何异常,她依然垂着眼睛,依旧没什么情绪。 可是你只要细细看她的眼角,你就会发现,那儿在往上挑。 她觉得她在密谋一件这儿所以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她有同谋,她不是单枪匹马。 她就要离开了,到山外头去,说不定还能跑到城里,她要弄套行头,等着被哪户有钱的老爷看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过两年再生个娃,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这里太不堪了。 夜里收拾的时候却是没有犹豫的,她用一块旧红布包起几件衣裳,两双鞋。 她坐在床上,想了想,往脸上涂了点胭脂。 她只带走她带来的东西,当初她带着这些东西来,现在,就只带着这些东西走。 怎么嫁过来的,就要怎么嫁着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