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岗子是块坟地,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踩下的磷地。村子里最老的探花爷知道,那天天很蓝,因为村里的坟冢实在凌乱,族人们才商商量量,请来一个说是五台山下来的道士。道士颇有仙风道骨的样子,比比画画,拂尘一挥,说废弃的黄河故道乃是一方水土的龙脉。 在一片洼地的南边有一处高岗,道士说正上方恰是龙脊,罡气太旺,怕朴拙的乡人镇不住腾腾的旺相。稍往坡下,用罗盘测了,以八卦定了方位,左青龙,右白虎,算是安稳的日子有了逐渐兴旺的理义。 时年探花爷还小,没想到第一个入住的灵魂会是自己的父亲。其实在回关里之前,探花爷一直跟着父亲在外漂泊,时局动乱,探花爷的父亲仰仗一身好拳脚浪迹江湖,给一家人挣下些厚厚薄薄的日子。但探花爷打小身子骨就弱,父亲说不是练武的材料,一身好拳脚也便跟去了南岗子。探花爷犟心眼,也从村里出来,南岗子上搭了窝棚,算是成了守磷人。再过了多少年,莫名成了村里唯一的神汉,看小儿夜哭,也占宅基风水,在民间落下个不大不小的名声。也见城里的小车接去了,消失在乡间小道的尽头。 我小时候很信这个,夜黑里走路常听见身后“呱嗒,呱嗒”的声响。停了回望,一片漆黑,风吹着树叶哗啦啦响。再走,“呱嗒”声再次响起,于是加快了脚步,最后一路小跑回了家,免不了再做上一夜不得伸展的噩梦。 而今夜不是。我走出家门,趁着暮春的凉意还未散尽,从村头开始,一步一步丈量着这穿越生死的旅程。在这条简单的小路上,我哭过,我的父辈们哭过,我的乡亲们也哭过,一串串纸钱迎风飘散,消逝在岁月的风里。 初识死者,当是二十几年前的某天。原本兄弟的两家不知为何动了拳脚,两家人脉很旺,只男丁排下来也有十几个,或是因为老宅罢,抑或是因为陈谷子烂芝麻的往年旧事,总之身为老大的那个一拐杖要了弟媳的老命,两家人便开始了械斗。当然,惊动了地方公安,每家一口抓了去,算是找了个平衡。但人终归是死了,被搁置在施暴者家里,村里人去看,我也去,钻进人群,看见堂上黑糊糊一团(用塑料袋封着),一股死亡的气息便钻进了脑海,从此再也洗不掉,抹不去。 那个人去了南岗子,很有架势的双方好象并不为此难过,倒纠集了各家的亲戚参与。当然,公共的不算,譬如亲娘舅家的,手心是肉,手背还是肉,拿谁出气都下不去手。好歹公安局的跟着,骂也骂了,蹦也蹦了,总算再没发生流血事件。一直绵延到南岗子的人看得无趣,也就散了,我也回了家,心里却被绾了个死结: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这简单的土地到底该怎样平静地耕种人世的苦乐,不至于衍生太多的仇恨与泪水? 继续走,夜风里吹来的尽是些熟悉的面孔。有爱唱梆子戏的大龙爹,最后陪葬了一个伴随多年的戏匣子(收音机);有一个猛子扎进水,左手拎里条鲤子,右手拎一条鲤子,嘴上还叼着一条的水生爷。我都送过他们,虽然从繁琐的家谱上找不到和他们的瓜葛,却依然满含泪水。我知道,他们是村庄的亲人,他们是儿女的亲人,当然也会是我的亲人。 ——我一直这样固执地认为。因为他们见了我老远会笑,走近了抚摩着我的头顶,然后从破旧的口袋里抓一把炒豆,或变出一块糖来。这对童年的我是一种恩惠,在那些苍白的流年里,只有亲人才会这样亲近。 所以,送丧的时候,我也会拎起一只花圈或扛起一匹纸马。我要送我的亲人上路,不远,就在南岗子。我想他们终会有一天穿越时空或夜色来看我,就如现在,我说“大龙爹,再来一段《坐南京》”,或“水生爷,河里又有好多鲤子翻花哩”,就会看见他们慈祥的笑脸,然后转身离去,归去这故土,归去那遥远的天堂。 生或死,是没有人给我启蒙的,就如这脚下的土地。每一个坠落在乡间的生命都懂得春种秋收,每一株无名的小草都知道开花结果。我也曾来回在这条路上,这简单的乡间小路,用草的枯荣或风的来去告诉我生与死的距离。 南岗子远么?南岗子不远。我停下脚步的时候,恰好月亮穿过云层,父亲的,祖父的,那个一身拳脚探花爷父亲的身影,都飘忽于暮春的风中。 我是有些想念父亲了,十余年的离别竟未淡却父亲清癯的面容。消瘦的脸庞,蹒跚的脚步,还有那一声声熟悉却异常费力的咳嗽声。我说,父亲,我来看你了,南岗子上的你是否孤单?岁月那头的你是否依旧?六十几个春秋,残酷的病魔夺去你大半人生。37岁,我生你残,然后用半个肢体来去在乡间的风尘。我知道你苦,在为你搓背时,抚摸你嶙峋的肩胛,我止不住汹涌的泪水,流进那日夜淙淙的小河。你走了,在最后一刻,我显得那么无力,你说“四儿,后坡的那片谷子地还未锄完......” 这条路,我一路哭着走过,忧伤的泪水毫不掩饰,不为让天看,也不为让地听,只为离去的父亲,用他的平凡养育过我的一生。 我坐下来,探花爷破败的土墙上传来蟋蟀的夜曲,木板门上落了锁,夜很静。此时的我眼里已无泪水,那些酸涩的液体已托付于土地,交给了乡间的风尘。我倾听这夜色之外传来的脚步声或耳语,有踏实,有亲切,有爱或者安详。 归去来,每个人都重复着这样一个简朴的话题,没有谁能超然于红尘之外。我聆听着自己的心跳,庄稼单纯的诱惑踏破这夜色,旖旎而来,让我复归于宁静。还要离去吗或者归来?这心中的南岗子静立于夜的中央,月色杳然,算是最好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