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在我来说，是闲的，也是冷的。所谓的温暖，其实是希翼的玄渴。

    今年冬天刚起头，十分暖和。朋友借日本文学家清少纳言于冬的话头说：冬天若是不冷，也是很有意思的。现在想来，竟像隔着一层旧梦，旧梦的前头，裹着明艳的色泽。冬天刚开始，这种明艳的色泽就裹着妩媚直钻入我的心里。这么多年，头一回，我觉得冬天不再是衰败的，而像一幅美好的表情，光彩无限。一切都温柔得绵长，令人吃惊。碰上这么好的冬天，我心里原来对冬天惯有的阴霾、潮湿都悉数忘了。然而，毕竟也是冬天，间或也觉得冷，间或也有冷雨，甚至还落了几场雪，但都很快过去了。明媚与温暖又跟着执着地来，令我亦惊亦喜。

    好季节使我的心里始终涌动着一种新，一种轻。我原以为，我已迟钝了，不再敏感了。但好天气又渐渐将我唤了回来。现在，回眸这个冬天，我常疑问地想：这明艳是确实的么？在它之前，竹林与风果真琴瑟调和么？然而，大片大片的阳光确实地倾泄着，打消了我的疑虑。

    阳光好，人的心情自然也开朗。很多中午，我受不了阳光的诱惑，止不住要常去山林间漫步。不同的中午，我去不同的山林，好在这种选择是轻易的，我抑或南，抑或东，悠然闲散。山林间撒着阳光，虽然热度不强烈，但心头是暖的。林间落叶松脆，光线和气息都静谧宜人。虽说是冬天了，然而山林似乎还定格在秋天，它恋着秋天迟迟不去。而山林的色泽，虽不够“层林尽染”的程度，却也散发着纯粹天然的味道。且不说啁啾的雀儿，也不说泄进林子的冬阳，单是山林间休闲人行走的步态，也透露出生气，尽可观瞻，譬如：两个披着红头巾的老妇人，挨在一起吃烤红薯，红薯香味迎风四溢，而她们的红头巾又往人的意识里填抹了快乐的意味。再譬如：转个弯，看见一个老头在骂一块石头，他对它说：你差点绊了我一跤。虽然他在指责石头，然而口气竟是温和的，充满了戏谑。这在我，都颇有兴味。我拎着摩托车头盔慢慢踱着，体会独处的乐趣，渐渐的，身上有了微汗。记得梅曾说：最好的散步是微微走出汗了才好。于是我干脆敞开衣裳，让阳光和风一齐扑到我怀里来。有许多次，外间的景物总令我想起最近常听的许巍的那首《喝茶去》的歌，歌声澄静，词也发散着茶香——今天下午的风很柔和/悠闲的喜鹊回旋在山林/这空山鸟语/轻风泉水呤唱/寂静悄然的天地……。此情此景，令人无法不快乐，无法不开心。

    这是“小寒”前的情形。“小寒”后，老天爷生了气，变了脸，尔后北风来了，冷雨来了，天地间立时有了肃杀之气。我这才知道，冷，毕竟是冬天的禀性。它再暖和，也不过是收敛而已。该冷，总要冷的。天下之事，逃不过久雨必晴，久晴必雨；也逃不过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譬如，夏天的不热，冬天的不冷，都只是佯装。而佯装，总归是浮末。撇清了，表里也就一目了然了。再譬如，你的笑，与他的哭，都是平淡的人事变幻。末了，还是会笑起来的，生活毕竟始终在往前走。

    冬天来了，我开始足不出户。晚上坐在家里，一切都清冷安静。我只是不喜窗外的寒风。在一些恶劣的天气里，风起的时候，风声带哨，挟着沉闷阴郁的声音在楼宇间左冲右突。每每此时，我便更加觉得冬夜的漫长和清冷无望。这样的季节，我照例不做什么，古人有“围炉夜话”，我无人可话。只拥着一个暖风机读书。冬天刚起头，我便搬了《鲁迅全集》上床。闲时，便翻一翻，什么时候眼睛涩了，便熄灯睡觉。于是很多夜晚，我都沉在先生的文字里。先生的文字，非张岱、袁枚之流的清雅飘和，也不是其弟特具的平和冲淡，而是一股大力。这大力，按说是先前好久之前的力，但如今读来，仍是觉得“先生”的文字的确有让人敬服处。又记起上个冬天，床上摆的是周作人。两个冬天，分别被两个兄弟的文字占据，倒也不全是我预定的修饰。

    后来，刮了几场北风，又下了几场冷雨，雨中夹雪，让夜归的人裹紧自己，每每看到这个情景，觉得冬天愈发深了。一天清晨出门，发现水洼里覆了坚冰，那冰看上去坚硬而且久远。晚上下班回来，我小心翼翼地避着。心里想：大概会一直这样冻下去吧。未曾想，冷风一停，却又是暖冬的状态，温暖的气息如佳人回眸，“佳人一笑百媚生”，这回生的竟是暖和媚的混合体，更叫人无比舒适。那日清晨起来，忽地见了冷而灰的天空透出了一抹亮，亮中又隐约着一抹红，虽只是一丝，却也在心里引发了对于朝气的联想，心中的暮色便立时一扫而空了。心想，莫不是要出太阳吧。果然，随着时间缓缓流逝，那抹红于天光的变易中卸了委婉的妆，到后来竟毫无阻碍地变成了切实的太阳，高挂在天空。冬天有太阳，好比空屋子里进了人，天地间刹那间便有了烟火气，世间的万物也皆因有这样的照拂而有了贞亲和谐的意味。虽背阴处的冰还让人生畏，但人已先于冰融化了，继而松散了，活泼了。远远地看见一个缚红纱巾的女人，风中飘浮的那一抹红，柔和而妩媚。冬天，原来是需要晴朗才能抵制灰色情绪的入侵啊。尽管那晴朗是隔着玻璃，亦还是一样可亲。

    户外有阳光，室内有暖气，一股庸懒便丝丝屡屡地熏染了我。我一时间竟觉得时间慢了起来，每一欠腰，伸腿，好像都与往时不同。于是干脆靠在椅背上，懒散地摸出烟卷来吸。这会儿，惬意是久违的，惯常讨厌的拖沓也被原谅了。那会儿，我放任了自己。就像以前某个时刻，不想去系散掉的鞋带，心想：管它呢。是啊。管它呢。那一刻，想睡去。可是，又怎能睡呢。于是起身朝窗外看，记得看了好大一会儿，却始终不记得看见了什么，也不记得有什么声音。只觉得一切都是蓬松的，有着辽远一样的隔膜。末了才注意到那几株芙蓉树。这些树在冬天里，如季节不再呵护着的残荷，萧瑟调蔽代替了它们在夏日的清爽高雅。记得七月，那满树的芙蓉花多美啊。还记得曾经告诉过人：它针样的花瓣一簇簇盛开着，既像微笑，亦像粉红的裙。

    春天的感觉在心里蔓延开来，心像钻进了小虫子，亦像茶叶在杯里舒展升腾。有那么一忽儿，我突然很想给什么人写信。我很久不曾写信了，“信是纯朴情怀伤感的流亡”，而我亦很久没有如此流亡了。我固定着，日日固定着，连幻想，也要小心翼翼地避免已烦累了的神经。

    电脑屏幕的光标闪烁着，信手在屏幕上敲了一节，又嗒然放下了。在我来说，给人写信，好比亲吻，总要有了十分的感觉才行。感觉这个东西，最怕割裂。而它竟被割裂了。仿佛一块上好的帛，不远的近旁，丽姝是远的，而更近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终让人怀疑起帛的命运。顾及这些，我只得将它们零碎地藏起来。

    最美好的事物最易消逝。即使是再明媚的天光，也终是要散的。临了下午，阳光慢慢褪却了，黯淡了，厚重的黯黑的光影又渐至袭来。屋里终渗进了黯色，反而显得灯愈发地亮了。窗外，有人穿着厚厚的衣经过，佝着身子，缩着脖子，让人感觉在冷气中行进是无比艰难的事。连带着这样的印象，我也逐渐黯淡下来，而黄昏和寒夜渐至来袭。想起前些天，骑着摩托车，风呼呼地在耳边响，手凉，腿凉，脚凉。这无端的奔走，似永无尽头，遂起了对冬天的忌恨，觉得这冷气就像流言，击中人的内心。而人情的浓淡，亦像流言的尖刀，闪着惧人的光。夜的清瘦和软弱，惹得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夜气，也慢慢浮上来。那一刻，我的思维，我的玄想，我疑惧的内心，又慢慢凝成了冰样的晶体。于是，我隔绝了念头，决计要将自己收起来了。

    将近夜的黄昏，无比嚣杂，推了车，打了电动，发动机哄哄然，我融入街，融入人流，再融入到另外的嚣杂里。街上的人潮虚空的汹涌着，又都是瑟缩着的。冷风不断从我的薄弱处提醒天气的清冷。到了学校，接了背书包的小人儿。小人儿的脸蛋红扑扑的。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脸上绽出一抹微笑，那笑容，极明媚的，也极孩子气的。她说要吃烤香肠，我买了一根。她坐在摩托上，安享着。我微笑复杂地看着她，她时儿对我一笑。那笑，证明着生活的璀璨。吃完了，她说周末还要吃一根，我笑着答应了。收拾停当，我让她抱住我的腰，我们一道回家。回家使我们复归于人潮，亦复归无尽的嚣杂。夜和逆向而来的行人一道向后倒去，夜缓慢倾覆着，红的尾灯吐露着现世的喘息、疲惫和惊惧。我将车速恒定在三十码，像一只男性的蜗牛，与冰凉的晚风保持距离。某个奇异的时刻，我的脑子里也起了优美与欢畅，这优美欢畅最终定格在“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这句话上，我反复嚼着，觉到了音乐的美感，它们伴我在回家的路上，在夜色里，在被小手轻轻环抱的感觉里。一直以为，鲁迅文章里很少散发音乐的情思，但他偶尔泄露的柔情，却有着与号角、战鼓迥异的优美。又想着，大凡人，都有优美的时刻吧。而晋人袁宏所谓的“四象悟心，幽人来憩。”怕也如此时吧。

    如今，寒冷的冬天即将去了。将去未去时，却又下了好几场雪，但翌日又都化了，让人疑心雪从未来过。而先前人人都讲的暖冬，却更像一个旧梦。梦与季节，原本就是一体的。一切都无异于先前和现在。我叙述的，不过是一个季节的变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