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里折过人,八个生龙活虎的后生,用鲜血染红了混浊的塘水,然后沉入塘底,再也没能醒来。 我对南塘的记忆,更多还停留在童年时候,因为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南塘就像一架投闲置散的纺车,寂寞地伏在村庄的一隅,日渐局促,日渐衰败,以至于被村民遗忘,至多是偶尔心血来潮,指着南塘叹口气:那就是南塘啊! 先祖们讲究风水,当他们被大明王朝的棍棒皮鞭牛羊一样由山东即墨驱赶至此的时候,我想,他们的心境是悲愤交加的,远离故土,来到这无山无水的恶壤穷乡——满目疮痍,残垣断壁,然而纵然哭天抢地,可是专制皇权的诏令又容得谁拂逆?拭干眼泪,最现实地还是要生存下去。这里也曾有过人迹,但都被燕王(明成祖)的铁骑杀掳一光,十去其九,剩下的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听老人们讲,先祖们修葺房屋的第一锹土就是从南塘的位置挖的——原来的村民不讲风水,只有房屋,却没有水源,所以犯了大忌,结果被封建统治者灭族,先祖们不仅要活下去,还要传子传孙,再开一片天地,当然要开出一方水塘,既不用到远处调土,又可以把雨水、雪水屯积下来,浇地养鱼,大约就是在这时,南塘开始走入村庄的历史。 后约五百八十年,当某个冬天一群孩子在宽广厚实的冰面上溜冰的时候,他们可曾意识到,南塘是如此古老,又是如此与村庄休戚相关?那个上午,我夹杂那群孩子中,与大家一起呐喊,一起跌倒,又一起从南塘的肩膀上站起来,即使手脚冻到麻木,即使摔得鼻青脸肿,却没人退出,也没有人流泪,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回响:你们都是流民的子孙,命运不相信泪水! 冬天过去,南塘边上的树木发芽了,先是北坡的榆树,槐树,柳树,开始还是一星一点,然后就像星火燎原,不光树叶一簇一簇鲜活起来,春风化雨,几番召唤,树下的小草儿们也伸着懒腰,朦胧起双眼,争看南塘竟是如此多娇!蓝天白云,燕子呢喃,不用绍介,这些都在南塘的心里装着呢。却是南坡的枣树最懒,任你草长莺飞,我自眉目如刻,各各摆着虬枝纵横的POSS,一直赖皮到五月,这才抽丝拨茧,慌慌地赶起路来,每于此时,正好是南塘的枯水期,春暖花开,而雨水正青黄不接,南塘的水一退再退,露出一大截青紫色的塘底,不要以为孩子们会走出南塘的视线,恰恰相反,就是大人也加入到抓泥鳅的队伍中来,用手插入塘底,在软软的淤泥里一捞,说不定就能捞出一条滑不溜湫的泥鳅来,运气好,等到日头下山,就能到自家的灶上熬上一锅清香四溢的泥鳅汤,至今想起,依旧让人无限神往。 从来不曾想南塘会和杀戳联系在一起,在我的印像里,南塘是仁慈的,是附近生灵的庇护者。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夏天,我亲眼看到这样生动的一幕:两只公鸡咕咕咕地从房山下跑来,它们的铁喙不时去啄击什么,然而总是不能得手,不仅如此,好像还十分忌惮,一会儿,头仿佛被什么击中,猛地抬起,顿时攻势土崩瓦解,如此三番两次,渐行渐近,终于看个明白——它们正在追杀一条一米多长的黑蛇,拇指粗细,甚是凶戾,不等鸡头贴近,它的尾巴就像鞭子一样旋起,抽得那两只鸡个“金花乱溅”。这一追一逃很快就引起了更多村民的围观,因为在人们的观念里,鸡蛇相斗不免有些狗拿耗子的嫌疑,正在这时,那蛇触了霉运,羊倌儿徐二从人群里跳了出来,有些卖弄得拿起一块板儿块,三下两下就把蛇头砸得血肉模糊,好戏散场,人们意犹未尽,都骂徐二这个泼才,搅了大家的兴致,徐二嘿嘿笑着,脚下却没有闲着,正想再给那蛇头补上一下,触目惊心的事情发生了——看似已经奄奄一息的黑蛇,突然暴起,一口咬在徐二正想落下的鞋跟上,虽然没有伤到皮肉,但纵是徐二这样大胆,一下子吓得目瞪口呆,那蛇嗖得一下窜过大路,直扑到南塘中去,水影婆娑,等到大家回过神来,负伤的黑蛇早逃到对岸了,三晃两晃,钻入草丛不见,从那时开始,徐二再也不敢抓蛇,尤其是南塘边上的蛇,更是望而却步。 然而,南塘虽然可以化解一场黑蛇危机,却最终没有挽救那八个后生年青的生命。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日寇扫荡,土匪横行,村庄遭受到自燕王扫北以来又一次命运攸关的灾难。春天里的一个早晨,晨曦微露,村庄上空到处都是袅袅的炊烟,几个手提土铳的民兵刚刚长出了一口气,鬼子没摸上来,土匪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大家终于可以交班回家睡觉。就在这时,村头忽然来了一支队伍,隐隐约约有一个家伙骑在马背上,很像惯匪王瘸子,这家伙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村民们早就对他恨之入骨,也没思量,一个民兵抬手就给了一枪,那家伙应声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闯祸了,哪是王瘸子啊,是一队前来催粮的日本鬼子!这娄子捅到天上去了,不用想像,这些民兵最后被赶到了三米多深的塘水里,一阵乱枪,除了一个水性、运气都极佳的逃生之外,其他八人无一生还。 当年外公跟我讲这一段往事的时候,老泪纵横,他就是那唯一逃生的一个,外公说,那天鲜血染红了南塘的塘水,他是顺着南塘和瞎河之间的老东沟逃出去的,等回到村里,那八具尸体已被大家打捞了上来,有的人家大火还没有熄灭,整个村子里都是痛失亲人的哭声,也就从那时起,外公最怕走近南塘,直到抗日战争胜利,他才又跑到南塘边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南塘的末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人口膨胀开始,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开始结婚生子,加上南塘干涸多年,就慢慢有人打起了南塘的主意。宅基地越来越少,村庄像个穿了婴儿衣服的壮汉,憋得受不了,总要抖抖肩,晃晃腿,村北,村东,新房已鳞次栉比,只有村南这一块,因为南塘的存在还没有波及,可是一个鸡皮鹤发的南塘对村庄还有什么意义?以后闹大水是以后的事儿,况且谁垫南塘还用不着拿宅基费。并不知是谁向南塘撒下了第一锹土,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要说南塘完全消失,那可是一件不负责的事儿,如果你在村庄的落日里归来,从余晖的缝隙里望去,南塘已宽不过三米,就像当年那条做了漏网之鱼的黑蛇,挺着细长细长的身子,正懒洋洋地向同病相连的瞎河游去,再不可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