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童年的那头牛相别已有很多年了,可是至今忘不了,想念的是牛,还与牛相伴的童年,还真说不清楚了。
那年我八九岁吧,其实当时我并不喜欢放牛,只因为初中还没有毕业的大哥要出外当学徒,弟弟尚小,放牛的任务自然落到我的身上。
一大早,我从牛圈里赶出牛,气就不打一处来,只见牛的全身沾满了湿漉漉的牛粪,臭哄哄的,缰绳很脏,不敢用手去抓,只好站着直哭。这下可好,惊动了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她手操一个大木盆,说:“不要哭,我把牛冲洗干净,准保你喜欢。”她舀了一盆又一盆的清水,冲洗着牛的全身。终于,一头黑黝黝的健壮的牛出现在眼前,它咧开嘴,牛也会笑吗?母亲又帮我洗净了牛缰绳,就匆匆回厨房去了,她还得赶着出工。
牛也欺生,整个早上,哪里是我牵着牛,分明是牛牵着我,把我拖来拖去,我委屈得眼泪直往下淌,喃喃地埋怨父亲和大哥。吃早饭时,我大声抗议:“我不放牛了!那死牛,不是把我撞到一旁,就是踩我的脚,又脏又臭,现在吃饭还打着牛粪嗝呢!”刚出早工回来的父亲没有吭声,母亲则不住地安慰着我,弟弟幸灾乐祸,我放下饭碗,索性大哭起来。
哭归哭,牛还得照样放,它早上得吃饱,然后为队里干整整一天的活。不过,第二早上,老勾哥早早地牵着他放的牛,来邀我了。我想:准是父亲央求他,要他带着我学放牛。老勾哥因为鼻子有点勾,所以大家都叫他老勾,但他为人和善憨厚,我最喜欢跟他在一起玩,所以“呼”地从床上爬起。
老勾哥是放牛的“老手”,已有好几年的“牛龄”。他告诉我,牛最喜欢吃又青又嫩的草,为了不妨碍牛吃草,人得顺着牛的左边站着,并牢牢抓提缰绳,绳不能放得太长;要牛走慢点,人就走在前头牵着,要牛走快点,人就在牛后面赶,左手抓绳,右手拿鞭;要牛往左,就往左拉缰绳,要牛往右,就握住缰绳往右撇。最有趣的是骑牛,得先站在牛的左边,让牛前腿跨出一步,前腿与牛肚间出现一条夹缝,就可以踩着夹缝,跨上牛背了。
我终于学会了骑牛,这可是一种享受,坐在牛背上,吹着凉爽的风,鸟儿会送来宛转的曲子,花草的芳香扑鼻而来。牛背着我四处寻找嫩绿的青草,我可以拿着一本连环画津津有味地看,困了,就仰躺在牛背上闭眼养神,牛吃饱喝足,自然会驮着我回家,实在舒服啊。我渐渐喜欢放牛了。
但骑牛也有危险。记得有一次,大伙儿放牛回家,为了显示各自高超的骑技,都取来长长的软竹梢子当作牛鞭,“咻咻”地抽打牛屁股,牛疼痛难忍,狂奔起来,伙伴们骑在牛背上,威风无比,谁的牛跑得最快,谁就最先到家,在村口,一定会有很多大人们站着看,并且喝彩起来。我却很怕,刚学会骑牛,哪敢让牛飞一样地跑。可怕的事发生了,牛看着它的伙伴们狂奔,也跟着跑,开始还有所顾忌,只是小跑。它终于耐不住了,两后腿往上一蹬,我就做了自由落体运动,从牛两角间摔了下来。正当我头部落触地面时,牛前蹄也朝着我的面门踩下,心想完了。就在这时,牛猛地刹住了步,前蹄往上一缩,整头牛“嘣”的一声,往旁边摔倒,而我却安然无事,牛不住地嗅着我的脸,伸出长长的舌头舔我脑门。伙伴们看到这惊险的一幕,都说:“这真是一头乖牛!”我不断摸着牛的鼻子,想不到牛也通人性。从这以后,我特别喜欢那头牛了。
放牛,最妙在夏秋之交,牛牧在山脚下,悠闲地嚼着山间青草嫩叶。牧童们早已爬在了山腰,那里有珊瑚珠似的山楂,一串串一簇簇的囡筒,还有山毛栗,紫得发亮的山毛栗只有指甲那么大,味道却比家毛栗还要好。太阳下山了,大家也吃够了野果子。于是摘来大片的树叶,用青藤串成盔甲,穿戴整齐,骑在牛背上,这个说:“我是赵子龙!”那个说:“我是关云长!”然后模仿着连环画里的人物儿,大战一番,牛鞭一挥,牛成了战马,飞奔在回家的路上,牧童变成了凯旋而归的战士。虽没有“沙场秋点兵”的的气势,却有大将军的威风神气,只羡得其他孩子也跟着去放牛了。
牛要下崽了,肚子胀鼓鼓的,我舍不得用牛鞭抽了,也很少骑它。可是队里正值农忙,牛还得耕田。傍晚,其他的牛都已收工,我的牛还颠着大肚子,唏哩哗啦地在水田里耕着,我只好等着放牛。赶牛耕田的叫歪歪——队里最笨的一个,比牛还笨。他用的牛鞭是长长的木棍,只要牛放慢了,他就狠狠地一棍子照着牛肚子打,只疼得牛肚皮抖几抖,牛呼呼直喘粗气,更疼在我的身上,他每打一下,我就从心里诅咒一句。终于,牛忍耐不住了,反过身来,直瞪着歪歪,歪歪拼命地打,牛用头抵挡着,我也终于忍不住了,跳下水田,抱着牛,一边哭,一边大骂歪歪。这时队长来了,从田里抱起了我,然后给牛解下了枷,并斥责他:“亏你还是个人!牛要下崽了,还用这么粗的棍子打,晚上扣你工分!”
晚上,牛也许太累,提前下崽了。父亲和队长煮了一大锅米粥,让牛喝下,我忙前忙后,时而摸摸牛的头,时而摸摸牛肚子,牛也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好像在说:“放心吧,没事。”我和牛居然心心相通了。夜深了,牛崽还没有下出,我也扒在牛身上睡着了,后来知道是父亲把我抱上床的。
第二天早上,牛身边多了一头小牛崽,楞头楞脑的,东张西望,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牛小心翼翼地舔着小牛崽。这以后的日子,我特别快乐,因为牛可以不干活了。我牵着牛从村头走到村尾,向伙伴们炫耀着我的小牛崽,然后大伙儿又把牛牵到河里替母牛洗澡,我则在岸上护着牛崽,时不时地往它身上洒着水花。
然而我终于要和牛分别。那一年,村里搞单干,牛分头到户,分牛采用抓阄的办法,父亲手气真差,和我相伴几年的最好的这头牛,居然没有抓到,我难受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我还是照样去放牛,这朝夕相伴的牛,我实在是舍不得啊!后来听母亲说,抓到这头牛的是歪歪,当歪歪解下缰绳时,牛从他手里挣脱,朝着我上学的路上狂奔。
我知道,牛在寻找着我,它每天总是目送我去上学,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它知道我上学的路。我的泪流在心里,它驮着我看书,驮着我走过田野山头,驮着我耀武扬威……风风雨雨,历历在目。
转眼间我初中毕业了,中考的前几天学校放了假,母亲为了让我好好复习,不让我干活,只是让我放牛。牵着另外一头牛,拿着一本书,我又来到山头,随意地由牛寻草,放眼山下,竟然如此开阔,小河像一条碧带,从村头绕到村尾,直流向远方;水田如镜,绾起裤管的大叔正赶着牛耕田,吆喝声一阵阵传来,这似乎是亘古不变的旋律。
我不由得拽紧了书……
如今,回到故乡,就会想着那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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