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的玻璃书柜里,最上端正中位置,摆放着两位故去老人的大照片,一位是我的奶奶,一位是我的父亲。 奶奶的照片是唯一的。她一辈子就拍了这一次照。那是她年近八十岁时,在我家拍下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家随父母工作调动迁居家乡小镇曹庵,住在街上的两间土房里,奶奶在那带了我们一段时间。一天,家里来了位带着相机的熟人,我们抓住这个机会,一起动员奶奶拍张照片。但开始奶奶就是不愿意,大笑着说自己像个“老妖怪”,哪能照相?但大家边极力劝说,边一起拉着笑的合不上嘴的奶奶,站到了家居旁的土墙前,以斑驳的土墙为背景,拍下了她这一生中唯一的照片。摄影者抓取的瞬间非常好。奶奶深色衣帽,满面笑容,头部微微左倾。已经没了牙的嘴微张着,笑的是那样的自然放松,就像在高兴的注视着一种美好的事物,显得十分喜悦和慈祥。我工作后,将奶奶的照片翻拍放大,一直带在身边。近些年来,每当独自走进书房,我常会站在奶奶的照片前,静静地凝视一会,努力回忆着奶奶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奶奶是我们老家典型的乡村老太太。旧社会裹就的小脚,让她走路时步幅小而缓慢。永远的青黑色宽大的衣装,多用我们老家称为“老布”的手工织染的土布做成,奶奶说穿着舒服。奶奶常用的一条尺余宽长近丈把的黑色包头布,在今天的乡村已极少见了。印象中奶奶每天清晨的梳洗,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缠包头布。奶奶双手在头上一番上下左右熟练的动作,很快便将梳理好的头发包裹的严严实实,外形规整服帖,给人以整洁干练的感觉。包头布在旧时乡村的使用,可能既有符合女性礼仪要求的意义,同时又有挡尘御寒等实际效用。记忆中我奶奶是一个十分善良又很爱笑的老太太,由于满嘴的牙齿早已掉光,一笑时微微张开的瘪嘴,为老太太温善的面容又平添了几分慈祥。也正是因为没有牙,所以奶奶吃东西时,即使是很软烂的食物,也要用上下牙床咬磨几次才行,让人感到有些费力和缓慢。 从我朦胧记事起,奶奶断断续续在我们家生活过一些时间。因此,记忆也是零零散散的。印象略微清晰一些的,大概就是奶奶拍那张照片前后,至老人家在老家去世前那五六年。奶奶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她的善良和对我们深深的爱,而这可能也是我幼小时从奶奶那儿受到的最为深刻的影响。奶奶没有文化,但会讲些故事。给我们讲的最多的故事,几乎都是教人行善积德教人尽孝的。即使是一些带有迷信色彩的鬼神故事,也都是教给人不要作恶、善恶有报的道理。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没到”,以及“离地三尺有神明”等比较经典的话,我最早也是从奶奶那儿听来的。奶奶在我们家生活的那些日子,物资还比较匮乏,大家的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冬春时节,常能见到要饭的。那时讨饭,大多真的是因为饿肚子。因此,每当有讨饭人来到我家门前,赶上家里还有饭菜时,奶奶是一定要给一些的。若家中确已没有饭菜,奶奶也会抓上两把米或拿点青菜递过去,从来没让讨饭人空过手。有一年冬天回老家,我看到奶奶和家人在自家的院子里,忙着安顿两家外乡的讨饭人,而这些人是要住到来年春天的。听家人说,这两家讨饭的来自山东,近些年几乎每年都过来。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好像从没有向我们发过脾气。奶奶常年都有早起的习惯,基本都是天不亮起床,轻手轻脚的做完一大堆事,等到我们起床后,热腾腾的饭菜已端上餐桌。那时东西紧张,一日三餐没什么好吃的,但奶奶总是想办法为我们做出点花样,总想让我们多吃些。按照奶奶的话说,念书的人要多吃点,那密密麻麻的“字”是伤“血脉”的。让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是奶奶做的羊油辣馍。那年头,一年可能也吃不上一次羊肉。但奶奶不知从哪儿弄到点羊板油,用炼好的羊油炸些红辣椒,连同油渣一起,一层一层卷进和好的发面里,做成长方形的馍,上锅一蒸,满屋飘香,现在想起来还让人馋的不行。冬日的早晨,为了能让我们尽快离开被窝,不影响上学,奶奶经常在灶前把我们的衣物鞋袜,烤的热乎乎的。冬天放学回来,奶奶常拉着我们冻的冰凉的小手,塞到自己棉袄下的怀里,笑眯眯的搂着我们。酷热的夏季之夜,我们常常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仍能感到奶奶在慢悠悠的给我们摇着芭蕉扇。奶奶无微不至的关爱,让我们生活的比较舒心,也滋润着我们年幼的心灵。现在想来,我们幼时从奶奶那儿得到的爱,受到的启发,获得的教益,很多是学校和书本上得不到的,那对我们日后为人做事的影响,会伴随终生。 在奶奶拍照的那个曹庵小镇,奶奶生前最后一次和我们共同生活了较长一段时间后,回了老家。几年后,八十多岁的奶奶因年老体衰,不小心摔了一跤,这对老人家的健康几乎是致命一击。那时乡村的医疗条件比较差,奶奶很长时间卧床不起。此时我刚参加工作,抽空回去看望了躺在床上的奶奶。奶奶看到我时,喊着我的小名,显得异常高兴,并尝了我给她买的瓶装橘子汁,连声说这“甜酒”真甜呀。一段时间后,奶奶的身体渐渐有所恢复,已能勉强下床活动。但十分不幸的是,奶奶又一次摔倒了。而这一次奶奶再也没能重新站起,直到1976年永远离开了我们。当我赶回奶奶家时,奶奶已静静的躺在堂屋地面的舖草上。我忍不住躲到里屋哭了起来,这时大姑妈过来安慰我,并说:去看看奶奶吧,给奶奶烧烧纸磕个头。我依着大姑妈的指点,又哭着回到奶奶身边。 时光悠然,几十年不觉意间过去了。奶奶留下了这张照片,让我能在想她的时候,得以及时看看她,有时还能悄悄的和她唠上两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