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地处偏僻,乏善可陈,即使马铃薯中淀粉含量高。曹刿说:“肉食者鄙”,我不应该在这里表示赞同。但老家的山民虽以青菜萝卜为食,却也面目不可憎,言语有味道,每有忆及,不免失笑。笔录闲谈数则,若未能解君之颐,先说声“对不起”——鄙人才浅,却不是原创者的罪过。
苞谷贼
生产队年代,队里除极个别人,都在饿肚子。六七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据说走夜路能被饿死者绊倒,甚至有人把尸体偷偷搬回家,以胃作冢(这是另一个故事,下文叙及)。于是田地里的青苞谷便需专人看守,就算如此,还是防不胜防。
队里有特别适合看守苞谷地的人选,叫王二,算是天生异禀,睡觉从不闭眼。队里每个晚上给他算三个工分,他便尽忠职守——曾多次夸耀自己从不监守自盗,但每年那段时间他早上从不吃饭。
某个深夜,某个也想节省第二天口粮的贼子摸进了王二的窝棚,在光身子的看守边抽了支叶子烟,用烟头在那对瞳仁前晃了几晃,进了苞谷地。才掰两个,猛听得一声喊:“有人偷苞谷”。声音有点熟悉,但不及细想,跳入土边的干河沟里,寻思这里与寨子有不近的距离,队员们饿着肚子不见得能跑这么远,避避风头就过去了。哪料到应者如潮,杀声四起,吓得他缩进刺梨丛中,头皮拉破几处也没有功夫去痛。杀声渐消,贼子灵机一动,从刺丛中窜将出来,于昏暗的月色中挥舞两个苞谷,大喊“打死他狗日偷苞谷的”。一路追赶下去,竟安然回到家中,倒床便睡。 贼子为自己的机变得意不已,苦于无法与他人共享,便有些闷闷不乐。第二天起了大早,正挠头时,其父侧身进门,鬼鬼祟祟地递给他一个青苞谷,正讶异间,又听见父亲熟悉的声音,顿时明白了那声叫喊的来处,心里不是滋味。走出门来,见整个寨子并无一处炊烟,许多人在外来回游荡,都一副奇怪的神情。心中豁然开朗,原来自己还是最笨的一个,顿觉无聊,继续睡觉去了。
人食人
以前农村多瓦房,房瓦若长时间不翻检,容易积尘、漏水、腐败、滑落,诸多问题。屋顶又比不得院坝,谁都可去得。便有人专业此事,于农闲时节走村窜户,替人家翻检屋瓦,换取一日三餐及微薄的薪酬,呼之为“检瓦匠”。
仍是生产队时期,村民刘某,做了这个营生。一次到了一个叫老鹰岩的山寨。房主是一位独居的七旬老女人,满头白发,身体还算壮健。两间正房一间偏厦两个猪圈,不紧不慢两天时间。工价也公道。
前文说过,在那个天灾人祸的年代,几乎所有人都在饿肚子。刘某出门检瓦,为的也是给家里人节约口粮,至于自己,不论粗细,雇主总要管个半饱,比在家里呆着强就是了。对于一个独身老女人准备的饭菜,本也不报太大期望,还想着体恤老人家,一顿少吃半碗呢!
可是世事难料,第一顿饭过后,刘某就改了主意——放慢速度,多混几顿好饭。饭倒是粗糙的苞谷饭,却有一碗油汪汪的盐菜炒肉!甚至还去了皮!老女人端了饭菜在灶前自吃,刘某也就不必谦让,狠夹了几筷。那个幸福的感觉,刘某是难以言表,他人说来恐怕也是力有未逮,只是饭后上房,踩在那木梯上,犹有一种身在棉花堆的感觉。
这一天,刘某手上的活便很慢,也特别细致,却不料,晚饭时出了意外。
仍然是一碗油汪汪的盐菜炒肉,第二筷带起了一根长丝,拿在手里拉了拉,觉得有些弹性,就着昏黄的油灯一瞅,是一根黑色的女子头发,不知是否因为在肉碗里浸过,特别乌黑油亮。刘某准备扔掉,猛然看到那灶前巍巍颤动的白色发髻,心里一紧,便觉得嘴里的肉有些奇怪地滑,直往喉咙里钻,赶紧吐出来,悄悄扔在脚边,主人家的猫吃了。
刘某推说头痛,放下碗,到寨子上另一相熟的人家去投了宿。旁敲侧击地打听,熟人只说这女人中年丧夫,膝下也有两个女儿,却都嫁在远处,不常回来,老女人很是勤快,别无异处。刘某释然,心想那头发可能是她女儿回家时落的,下意识地抬起手,头发却还在,心又不安起来,急忙扔掉,但随即责怪自己疑心生暗鬼。
第二天清早,刘某上了房顶,检的是正房,先翻起几沟瓦,然后用竹枝绑成的小笤帚刷瓦上的灰。一个没拿稳,笤帚掉进了下面楼屋里,往下一看,脸兀地一丝血色全无——楼屋的横梁上有一张脸仰着,鼓鼓的眼睛直瞪着他,头下面悬着半边光光的身子,可能是刚才被笤帚打到,还微微地摇。
不知自己怎么下的房顶,刘某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地上了,也顾不得两腿像面条,拖着就跑。跑离了老鹰岩几里地,在一个水窝里灌了几口水,才“妈呀”一声出来。又想起那滑溜溜的肉,“哇”一下吐了,全是刚才喝的水,清亮亮无一丝杂物,却也来不及恶心,跌跌撞撞往回跑。到家躺了整整两天,五天没能说话。
后来寨子里少了一个检瓦匠,多了一个素食者。刘某到死再没去过老鹰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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