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老婆也姓陈,叫明珍,相貌端正,高大壮实,说话不多,精明干练。村里老人称赞明珍能干,把一大家人的生计调排得井井有条,和睦兴旺,尤其是将男人管得严严实实。小陈庄有个三十多岁的寡妇,身姿动人,红颜薄命,带一双儿女,日子过得艰难,风流事儿不断,大队民兵营长已为她翻身落马。村里的男人见她都色迷迷,嘻笑打闹,不安好心。一脸憨厚的陈坤荣,见了这女人也魂不附身。明珍怕男人邪气上身败了家,戒心常在。陈坤荣一旦夜间串门晚回来,明珍立马喊醒老秋伯,赶去河对面寡妇家把男人拽回来。陈坤荣几番狼狈不堪,只得消了念头。
村里的妇女似乎都忌妒队长家,说全村数老秋家最富,老头是要钱不要命,年年秋天到长江口钓蟹,再卖給蟹贩子,赚了不少钱;明珍当奶妈十几年了,每月有十来元现钱,等于一个老工人。她们还低声告诉我们明珍不是当地人,是老秋伯早年去苏北买来的童养媳。老秋伯命里克妻,有了老婆也飞走了;他的老婆是领来的童养媳圆房的,解放前去镇上看郎中时跟野男人私奔了。老头没有亲生儿女,为了有个养老送终的儿子,领养了陈坤荣,后来又买了明珍当儿媳妇。
我和老牛暗地里纳闷,老秋伯怎么命里克妻?他老婆去镇上看郎中,怎么会跟人私奔呢?还有,队长的小儿子已经九岁,明珍怎么还能当奶妈?这种事不好问,问谁也不肯说实话,可没过多久,倒有了一半答案:村里根林的老婆怀孕生孩子,说是个女儿,在家休息了半个月出来干活了。她和明珍一样,田里正忙碌时突然急匆匆地往家里奔,原来也领养了一个上海小子。那女婴真是可怜,刚出世就给溺死了。小陈庄多了一位奶妈,少了一个女孩。
乡下七年,农民的苦楚,感同身受,酸甜苦辣说不尽道不完。我们下乡的第三个春天,曽祖母孙秀娘寿终正寝。那天风和日丽,老太太坐在客堂外面晒太阳,突然轻轻喊了一声“阿秋!”正在吃饭的老秋伯闻声出去一看,老母亲归天了。孙秀娘走的宁静平和,是她一生与世无争,行善积德修来的。丧事办得隆重风光,陈家所有亲戚,队里的老老小小都来磕头吊唁吃豆腐饭。老秋伯给我头上套个孝帽,叫我收钱记帐,张三五毛、李四一元,钱要收好,帐要记清,字必须写得方正清楚,以后要还礼的。这差使应该本家亲戚干的,老头说“秀才”是自家人,托得起,靠得住。我听了好一阵感动。
丧事连办三日,出殡那天来了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穿戴入时,身容端好。进了院子,她径直去孙秀娘灵台前跪下,声泪俱下,连连哭娘。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哪来的女儿,赶紧去喊来披麻戴孝的老秋伯。老人低头一看,惊呼道:“啊呀,桂英呵!”——竟是他二十多年前丢失的妻子。原来桂英是孙秀娘打小收养的童养媳,长大后看不上老秋伯,圆房十年后和邻乡一个木匠私奔了。村里有人和她往来的,桂英得知婆婆去世,想起老人养育的恩情,赶来磕几个感恩头。
乡下的许多事情匪夷所思。桂英——陈家的叛逆者——奔丧而来,那场面颇为尴尬。老秋伯结结巴巴,不知所云;一向精明能干的明珍也呆在一旁不吭声。不料桂英胸有成竹,当众认老秋伯为哥哥,顿时云开天青。陈坤荣夫妇多了个姑妈,从此你来我往,热络得又像一家人。二十多年后的事情更离奇,桂英一个做漆匠的外孙,和明珍领养的女儿杏芬结为夫妇,两家人旧情不断,亲上加亲。可叹的是杏芬的婚宴上,已见不到老秋伯和那位敢作敢为的桂英了,几年前他们已先后去世。
二00八年十二月于萧萧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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