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不大,却有三五家剃头店。
镇上最大的官是镇长。镇长剃头,从不进别的店,只往隋驼子的店里跑。
镇长的头有些难剃。“头难剃”是当地人对刁钻奸滑之人的比喻。但镇长的头确实是难剃,和为人无关。
镇长是一个大脑袋,头顶坑坑洼洼的极为不平,有些坑还非常地小。镇长还总喜欢剃光头,所以,他的头就很难剃,连一致公认技术一流的隋驼子,也给他划破过几次,其它几个店的剃头匠,那是断然不行的。
隋驼子自打年轻就是个驼背,人长得也极丑陋。就是这样的一个埋汰人,竟然有一个不错的女人。那女人叫玉玲,长得不是太漂亮,但身条儿极好,又会打扮,在镇街上一走,很是惹眼。
镇长的脑袋每天都要剃一次。
镇长每次来,玉玲就会殷勤地泡上一杯茶,递到镇长的手里。如果隋驼子忙着,她就陪镇长聊天。镇长脾气非常好,逢客人多时,镇长总让别人先剃,他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先来,我不急,不急。这使很多人都感到镇长和蔼可亲,是个好镇长。镇长看玉玲的目光也非常柔和,两只眼睛总笑咪咪的。有时,玉玲给他递茶,他还会连茶杯带那只玉手一块儿接过来,双手握着,良久才松开。玉玲并不急于挣脱,也笑着看镇长,笑得极为妩媚。隋驼子对此视而不见,全神贯注地剃着客人的头。
有一天,镇长的跟班来到了理发店,对隋驼子说,驼子,你交了好运了,镇长请你去镇公所,给我们这些弟兄们挨个剃头。
隋驼子一听,咧开一张满是黄牙的大嘴笑了,他正愁这几天没有生意呢。
隋驼子收拾了他的那套家把式,就跟着来人走了。
隋驼子来到镇公所,想干活时,发现堂堂的镇公所竟然找不出一样东西来代替围裙。隋驼子虽然人丑陋,但干活却极讲究,这没有围裙可不行,那会把客人的衣服上沾满碎头发,好多天都整不干净。
隋驼子就回剃头店取围裙。
剃头店离镇公所只有一盏茶的脚程,隋驼子走得快,不消一刻就到了。
剃头店的门紧闭着,隋驼子推了推,没推动,门在里面顶着呢。隋驼子以为女人在里面睡觉,就喊,开门哪!开门……
无人应声,隋驼子心急,怕误了镇公所的事,就一用力,把门拥开了一条缝,然后伸进去一只手,将顶门的杠子挪开,门就开了。
门一开隋驼子就看到了镇长和玉玲正在剃头用的椅子上干那事儿。隋驼子的驼背一下子直起了许多,他大喊了一声:你们——
镇长不紧不慢地系上腰带,又整理他的衣服,好像根本没看见隋驼子一样。
隋驼子直起的背又慢慢地驼了下去,两只眼睛里的火也渐渐地熄灭了。
镇长临走的时候,居然很亲热地拍了拍隋驼子的驼背。
出这事儿的第二天上午,镇长照例又来剃头了。只是,这次他带了两个兵,都肩着枪,站在剃头店的门两侧。
这次玉玲没有给镇长沏茶。隋驼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给镇长洗头,敷热毛巾,然后再极小心地将他的头剃得光光的,脸也刮得干干净净。镇长非常满意,临走又拍了拍隋驼子的驼背。
以后再来,镇长就一个人来了,一切都恢复了常态。只是,每隔几天,镇长就会把隋驼子请到镇公所,给他的下属们剃头。每次去,都是到中午,镇公所的人才让隋驼子回来。
镇长和隋驼子女人的事,成了镇上公开的秘密。
但隋驼子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镇长每次来,他都加着小心伺候。
镇上的人都嘲笑:这隋驼子可真是窝囊呀,戴着顶绿帽子还这么孝敬镇长!
人们笑过了,说过了,也就罢了。
很久之后,镇长忽然在一个下午死在了办公室里。镇长的尸体全身发黑,显然是中毒死的。县上派了警察来调查,他们先了解到镇长中午是在“聚义楼”酒馆吃的饭,就先把酒馆的人全部抓了起来。但后来有人证明,镇长中午是和五六个人一起吃的饭,别人都没事,说明不是酒菜的问题。于是,警察就把中午和镇长一块儿吃饭的人全抓了起来。一番拷问,既无证据,也没人承认,这件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没人注意,镇长死的当天下午,隋驼子那把用了多年、他一直视若宝贝的剃刀不见了,他手上使的,是一把新打的剃刀。
只有隋驼子的女人知道,那把老剃刀,在镇长死的那天上午、最后一次给镇长剃头时,划破了他头顶上的一点儿皮,出了几滴血。但镇长并没有因此而发火,他温和地笑笑说,没事没事。
临走,还亲热地拍了拍隋驼子的驼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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