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出嫁没有坐花轿。 也没有穿嫁衣,两耳戴着红红的两枚辣椒。 当花轿停在进高家大院208级石梯下的时候,新郎官爷爷一身新袍,弯腰恭迎新娘。 奶奶一眼瞧上了爷爷,高鼻梁,凸颧骨,龙眉大眼好身板,阵阵欢喜涌上心头。 当轿里新娘欲爬上爷爷背梁时,奶奶大笑起来,错啦,错啦…… 送亲人这才醒悟,一路不说话的丫鬟才是小姐。 赵媒婆尖着小脚摇来,耳边坠着的红色小辣椒合作节拍舞动,她牵着奶奶的手惊呼,天啦,你们装得好象,哎哟,你这两颗辣椒好漂亮,跟俺的一模一样,快换过来,换过来…… 丫鬟取下耳环首饰递给奶奶。奶奶说,不换,你戴着就是你的了。 爷爷这才看清奶奶,是一位豪爽泼辣的姑娘,觉得这才是他需要的婆娘,于是背起奶奶就往石梯上奔。 奶奶虽然反对包办婚姻,但拗不过父母的威严和习俗,便与丫鬟演了这出调包计。 这段子成了当地佳话,老一辈人现在也念叨这事。轿风不流行了,出嫁姑娘过门都学奶奶,走路不坐轿,耳朵常挂红辣椒。 奶奶人高脚小,走路带风,朴实勤劳。回门后脱下嫁衣就下地。那时候正值春播。奶奶浇粪,一双小脚象鸡啄米,在泥坯间欢快跳跃。 爷爷拄着扁担直笑呵,尖尖脚,板眼多,心不心疼你的哥? 奶奶抿嘴笑道,大脚板,没心眼,背着老婆使媚眼…… 晚上洗脚,爷爷发现,奶奶的十根脚趾,只有六根,并且只有大母指齐全,其余都卷曲在脚底。脚底红肿,脚掌白着水泡。 爷爷抱着奶奶的脚,心疼很久。大姑出生后,奶奶和爷爷都拒绝了给孩子缠足,让大姑第一个成了大脚娃。 外祖父家被划为富农,成了批斗对象。 奶奶三天两头赶回家,看望被批斗的父母。有一次正赶上父母跪碎石渣,上面撒布着辣椒。她哭喊,爸爸做生意赚钱,随时还周济乡邻,错在哪儿啊?你们行行好,放过他们吧。 一个红袖套大胡子说,放过他们?他买那么多房子和土地,不是剥削压迫来的,还是天上掉下的?不斗他斗谁? 奶奶说,我们天天吃辣椒粥、喝凉开水,一点一点节约的啊,要斗就斗我吧!…… 大胡子看奶奶不顺,哗啦啦倒堆细石在地上,把奶奶拉过去,一脚踹在奶奶小腿弯。 奶奶跪下去,腿膝处流出血来。 奶奶不低头。大胡子就摁下去,摁下去…… 第二天,奶奶拄着木棍回家了。半天的路程,奶奶走了一天。爷爷把奶奶抱进屋,用温开水洗净血,白晳的肌肤上淤血斑驳,扎人心肝。此后雨天,奶奶的腿就闹疼。 生活一天不如一天。奶奶习惯了吃生茄子,生稻谷,生红苕。 辣椒红了的时候,奶奶和李大妈等人被派去采摘。 太阳与辣椒斗狠,晒得人晕头转向。 几个妇女坐在树下休息,都说这辣椒种好,远远就能闻到泥土拌着的辣味,眼睛都刺得睁不开了。 李大妈摘一个青辣椒折断,舌头一舔,辣得眼泪直流惊叫,妈呀,辣死我了。 奶奶笑笑,没有那么凶吧?摘一个红透的辣椒,掐掉尾巴,投入嘴里,大吃大嚼……脸上的笑由得意到痛苦,再到麻木的俊笑。 李大妈奇了,觉得自己就算辣椒王了都不敢吃,她还能吃整个,于是摘三颗尖嘴的辣椒扔给奶奶。嘴角露出怪笑。 奶奶伸手接住,在衣服上擦净污垢,一个一个投进嘴里。奶奶知道,大伙是放开让她吃,没人告状,也不会扣工分。红色辣椒水成点成线冒出嘴角,微风把奶奶的荷香混和辣椒捣烂的味道扩散开来,辣得妇女们眼冒金星。 奶奶觉得嘴和舌早已麻木,脑袋迷糊,肚子热辣绞痛,肚里孩子也一个劲乱蹬乱踢。太阳不眨眼睛,死死盯着大地。蝉声此起彼伏,闹得人心慌慌。当天晚上,奶奶不断捂着肚子跑茅房。 爷爷担心起来,三番五次问奶奶怎么了,奶奶只说,吃多了,不舒服。黎明的时候,奶奶实在忍不住了,被子捂住嘴也漏出痛苦的呻吟。 爷爷被奶奶惊醒,燃起油灯,揭开被子,奶奶头发全湿,辣椒皮屑到处都是,嘴角冒着红水儿,脸像熟透的烂桃子,被子洇湿一大片。 爷爷惊恐了,举着油灯的左手颤抖不已。右手举起,瞪眼威逼奶奶说出真相。奶奶捂着被子抽泣嚎哭,这么多张嘴吃饭,不能再生了啊…… 爷爷哭了,是他结婚后第一次大哭。油灯放上裂嘴的木桌,坐在叽咕叽咕叫唤的木橙上拍桌长叹,哎,他妈的,咋活人啊。 爷爷坐到床边,无奈地对奶奶说,咱们分开睡吧…… 奶奶摇头,凄楚地望着爷爷说,我们是夫妻啊…… 爷爷打开屋角木箱,干辣椒味混合着衣物和干木的味道刺激爷爷的味觉,爷爷将新婚红被抱出打开,两颗红红的辣椒安祥地躺在那儿。爷爷厌恶地把辣椒扔到墙角,给奶奶换掉棉被。 奶奶扶着墙根去捡辣椒,眼泪止不住地流淌。爷爷再也生不起气来,把奶奶抱上床,然后跪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用手摸,摸了好久才找到。奶奶说,把它挂在床头吧,我想看。 奶奶在婚暗的油灯光里,看着摇晃的辣椒划着幸福的圈圈,很久,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