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了,年货还没有准备,三十八岁就守寡的母亲对九岁的军军说:“军儿,明天起个早床,去排轮子(方言:排对),我们去买个猪脑壳,过年。” 军军听了,心里很高兴。猪脑壳肉是他梦寐以求的美食:拱嘴儿油而不腻,糯而筋道;猪耳朵自不必说,耳轮骨嚼在口中脆脆的香;猪脸板肉很油,但加点青椒一炒,那就糯得粘嘴,叫人欲罢不能。军军最喜欢的还是猪脑壳里面的核桃肉,那可是精瘦肉呢,吃在嘴里比一般瘦肉多了一点滑润和咀嚼的快感。军军爽快地答应了: “要得!”脸上满是幸福。 第二天一大早,三点多四点,母亲就将军军喊起床。腊月二十五,正是天冷的时候,军军偎在床上不愿动,而且确实瞌睡也没有醒,母亲说:“军儿,起来嘛,去晚了,就买不到猪脑壳了哟。过年,猪脑壳俏得很。” 军军还是不愿意动,床上热火火的,去排轮子,太冷了。母亲又说:“军儿,去嘛。给你穿尼龙袜!” 军军一听,翻地一下就爬了起来。那双尼龙袜是母亲花了两块多钱买的,母亲都舍不得穿。有次,军军乘母亲不在家,从衣柜里翻出了那双黄色带条纹的尼龙袜,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后还是忍不住穿在了脚上,那种柔软的感觉是那些粗纱线袜永远都没有的。军军正沉浸在尼龙袜柔柔地包裹着脚的幸福之中时,母亲从外面回来了,军军很不好意思地冲母亲尴尬地笑。母亲说:“你个老子还爱假(方言:爱美)耶!一个儿娃子家家的,赶快给老子脱了。” 正大光明地穿着母亲的尼龙袜去学校就成了军军的最大心愿。 军军下床来,穿好衣服,母亲又在他的小棉袄外套上父亲留下来的那件大棉袄,还在他的粗纱线袜外慎重地套上那双黄色的带条纹的尼龙袜。 军军兴奋地跟着母亲出发了。这时,两个妹妹还在酣睡,巷子很黑,只在转角处有颗昏黄的路灯,好在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军军和母亲闭着眼都能走出这条古老的青石板巷。 横穿一条公路,再过两条小巷一条大街,就到了汉丰古镇最有名的巷子横街子。在横街子和东街交接的地方,有一肉担子,每天八点就有人用木板车送一条猪肉来,接着卖肉的文师傅端着茶杯,后面跟着他的徒弟,提着工具竹蓝也就来了。 文师傅一般都是面无表情,双手捧着茶杯。他一到,排轮子的队伍就要起一阵骚动,原来歪起倒起坐在砖头上或是自己带的小木凳上的人都站了起来,争着笑嘻嘻地向文师傅打招呼。一般文师傅都是不会答应的,眼睛也不会斜视。他扭开茶杯盖,响亮地喝一口,徒弟接过茶杯,取下文师傅披着的大衣,递上工具竹蓝,文师傅就开始卖肉了。队伍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只有文师傅割肉的唿唿声。 那个时候,买肉是要凭肉票的。城镇人口每月一张肉票供应一斤肉,过期作废。农村户口的没有,城镇人还有菜油、粮食供应,城镇人一生下来就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那个时候流行着“丑是丑,有户口”的谚语,为了这个户口,许多漂亮的农村姑娘就嫁给了城里的歪瓜劣枣。 那个时候买肉也是不许挑选的,依着轮子,一块块的割,割到那里就是那里,全凭运气。多数人都不愿要瘦的腿子肉,最喜欢的是带肋骨的肥肉,一斤肉一张肉票。但,一张肉票还可以买一个猪老壳,一只猪蹄。所以,家庭条件好的就买猪脑壳、猪蹄吃,过年的时候,猪脑壳、猪蹄就特别俏。 军军和母亲来到横街子,已经有三、四个人站在那里了,母亲问他们买不买猪脑壳,他们说不买,母亲就放心了,叫军军排在他们的后面,说:“我们买猪脑壳。” 一个人说:“那你可能买不到哟!后面排的人还多。” 顺着那人的手指,军军和母亲发现街沿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板凳和砖头,一只板凳一块砖头就代表一个轮子。 母亲只好带着军军到城西的渠河街,那里也有个肉担子。还好,没有人。母亲给军军搬来一块砖头放在肉担子旁,叫军军坐在上面等,自己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五岁,一个一岁半。 街上黑漆漆的,一点光也没有。母亲走后,军军有些害怕,但随即就给自己打气:我是儿娃子,我什么也不怕。军军紧了紧父亲的大棉袄,摸着脚上的尼龙袜,幸福地等着他的猪老壳。慢慢地,他闻着肉担子上的生猪油香睡着了。 “是哪个?” 突然一声断喝,把军军从梦中惊醒,他本能地回答: “我!” “干啥子?” “买猪脑壳” “吓老子一跳。老子还以为是个叫花儿(方言:讨口要饭的人)呢!”那人摸着黑,骑起自行车很地快走了。军军心里很不服气: “叫花儿?老子穿的是尼龙袜!” 想到这,军军很骄傲,在黑暗中他还露出了笑。同时,军军还充满了希望,上早班的人开始走了,天亮就不远了。果然很快,汉丰古镇上空就响起了高音喇叭唱的《东方红》,军军知道是五点五十五了,每天这个时候,广播就开始叫,第一首曲子一定是《东方红》,在军军的记忆里一直都没有变过。 木板车把肉送来了,后面不知何时也排起了长长的轮子,母亲也来了,很快就买了个猪脑壳回家,大妹正坐在桌前喝一碗白稀饭,小妹还在竹摇窝里睡觉。母亲放下猪头,流泪了,说:“这个猪脑壳才七斤半,把猪舌头也扯了,还收了老子两张肉票。” 军军没有答母亲的话,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流泪,刚才买猪脑壳的时候,母亲还对着那个师傅在笑。 那双黄色带条纹的尼龙袜在军军脚上又穿了一周,直到母亲催他换下来洗,他才恋恋不舍地脱下来。洗后,母亲就不再准军军穿那双尼龙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