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还在腊月，可终究已立春，早春二月。这时节，若是雨雪，冬便久久不肯离去，依然寒风彻骨冰天雪地；但若放晴，太阳一出来，瞬间，满天满地的金色阳光，一派通透身心的明媚！感觉就像是一种久违了的回归，光明与温暖热烈地将世界渲染得情意融融，生机勃勃——毕竟春天！

有人说，春天是个多变的季节，冷不丁，阴霾沉沉冷雨敲窗，寒意重重冰雪霜煎；也有人说，春天是个多愁善感的季节，不少古仁圣哲慨叹“寓思本多伤，逢春恨更长。” “流光容易把人抛，”“春愁满眼与谁论？”细细想来，其实，春天应该是个最接近生活本质，接近人生旅程与生命韶光的季节：蓬蓬勃勃引人入胜，绚丽多姿温婉美好，却又寒流暗伏风云易变，稍纵即逝春光易老！人们怀恋春天，实质是怀恋时间；人们热爱春天，实质是热爱生命——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呢？春天赋予我们哲思。

光阴如流，分分秒秒，点点滴滴，匆匆而逝。大凡年轻时是体会不到的。生命的春天或激情张扬，或困惑迷茫，太多太多的欲念纠缠着我们，欲进不得，欲罢不能。当生命进入秋冬，回顾春天，柔情似水，如诗如歌。回望“曲水流觞”，生命一如交响之行板，平静，舒缓而优雅……

儿时的春天就是弄堂口的那棵大柳树——

那时候的上海老城厢是一个人口密集的小地方，除了零星一二个袖珍公园，基本上终年不见花花草草。因此，弄堂口的大柳树便成了鸟儿和孩子们的天堂。一到放学，树下便沸反盈天，“造房子”“跳皮筋”，刮香烟牌子，连男孩子较量打架，也会意气奋发地甩手一挥，“走，去那儿！”瞬间，大柳树下炸开了锅，男孩女孩一起当裁判，那场面绝对比当今围绳里的拳击赛更生动精彩：一则双双拼的是正宗吃奶的力气，轰轰烈烈却天不昏地不暗，毫无杀气；二则打得都是纯粹的男子汉义气，尽心尽力胜负基本不定位，“明天再来！”“来就来！”于是，在一小片绿意荡漾的柳荫下，腾起一大片欢声。大人们路过一瞥，也常常驻足观战忍俊不禁。在没有电脑，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玩具的清贫生存里，春色格外撩人，春天格外美丽。后来城市的天空鸟儿绝迹了，树也被越来越密集的房屋挤走了，城市儿童的眼里，世界就是层层叠叠的房子，弯弯曲曲的台阶路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动。然，心田已植下一个春天。

少年的春天在母亲的手里。

母亲很爱花。于繁重的工作之余，琐碎的家务之中，细心地养护几盆花草。那时城市人家的住房都小，石库门里一住就是十数家。可就在这十一二个平米的空间里，春照样烂漫。我家的一扇东窗开在一个小天井里，除了夏日正午，从来不见太阳；另一扇北窗就成了母亲的花圃。已记不得母亲搬弄的是一盆盆什么花了，只记得每到春天，满窗台闪动着神奇的绿色灵动，一个妙美而精致的世界。红红的珠子般的小花向窗外伸长脖子，微风吹起，盈盈灿灿的明媚！到了盛夏，高高的窗檐上，缠绕交织着青翠碧绿的藤蔓嫩叶，透明的叶片间，悄然挂着一串串玫瑰色的小喇叭，那是一种怎样高贵典雅的玫瑰红呵，两相对视，忍不住想笑，想说话，想歌唱。于是，面对一片盎然的绿色，一群活泼的小生灵，动情引吭。不自禁中，常常唱得哽咽，唱得落泪，唱得心醉神迷。青春年少，被关出校门外的落寞在此尽情地挥洒……

69年的春天铭心刻骨。一个冰天雪地的倒春寒！父亲突然撒手人寰——在从上海到崇明的木船上，北风呼啸，恶浪压舷，船身疯狂的颠簸引发了父亲旧疾，令客死异乡……从此，母亲的春天不再明媚，家的春天飘垂着阴霾，心灵的春天里多了一份长大的忧伤。大悲催人成熟，那是多么辛酸而沉重的代价！

成年之后便无暇春色，人渐趋变“干”。功名利禄，得失成败填满了所有的日子：崇高的理想悬于头顶，本色的真我陷于凡尘，有多少率真，执着，痴迷，理想，便会有多少幼稚，天真，失败，苦痛。自以为激流勇进，殊不知正大把大把地虚掷光阴；原以为春风疾蹄，却不料繁华过后冷落清秋。正如罗曼罗兰所言：“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欲望，念头……都是无视自我，无知世界这生涩生命的敌手。

未经风霜，不识日丽；历尽艰辛，收获感恩。生命中，一个深刻的苦难印记，便是一座人生里程碑。痛定思痛，才是生命行程的至真常态，也是人从不成熟走向成熟的真正启蒙。

渐渐懂得，世间多少苦痛并非因着你死我活的对手，更多的伤害恰恰来自你身边熟悉的、自以为相知相爱的人，来自毫无知觉甚至相当舒适的温柔——一如来自春天——伤害并无敌意，只是社会的约定俗成，只是人的性格习惯使然，更多的，只是自然法则而已。我们看世界即如看春天：有阴霾，但光明是她的宗旨；有寒意，但温暖是她的本意；有风云变幻，但生机蓬勃是她的秉性。

又是春天，年迈的母亲也走了，走进连续二十多天的苦风凄雨里。情何以堪！心却不再抱怨。坦然接受，生命的轮回——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延续，一个又一个的希望搏击，日子在奋发中行进，明媚的春天已收藏心中。

记得2009年底，上海长江隧桥通车，“天堑变通途”！抚今追昔，慰告亲尊——

……

再没有致命的春寒

无情煎霜；

再没有惊风狂虐

撕绞木帆的恶浪；

再没有浓雾封锁

幽幽冷落的凄惶……

天堑已架起彩虹

闪耀着新世纪的华光！

五十载光阴弹指之间。历史正抚平创伤。

“看清这个世界，然后爱它。”生命的春天便永驻心田。（陈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