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奶奶住的老屋是三间平屋,屋不高,又紧连接着一段低矮的土墙头。俺们几个小孩子常爬到奶奶的屋顶上去玩,特别是枣熟的时候,每天也得上去几趟。奶奶看见是不让的,她会颠着小脚冲我们吼,拿着耙子吓唬我们。因为,奶奶举起的耙子比屋顶高许多。就是这样,俺们小孩子也不怕,冲着奶奶笑,做鬼脸,扒着眼,咧着嘴冲她吐舌头,欺负奶奶。奶奶就骂,骂得声音很高,周围邻居都能听见。这时,住在她后面的大娘纳着鞋底出来看,吆喝自己的孩子。俺娘也出来叱呵俺们。俩妯娌见了相互一笑,说一句,又欺负他奶奶了,就一块儿到奶奶这边来。 大娘家的三个孩子望着他娘害怕,自然都乖乖溜下来躲到一边去。因为,他娘打孩子很狠,用笤帚疙瘩,用鞋底打,啥顺手用啥打,专打头,打了还不许哭,越哭越打。大娘家的大哥挨得打最多,俺就见过一次,像是用擀饼柱打得,虽是戴着棉帽子,嘭、嘭、嘭几下子,打得大哥呲牙咧嘴,泪珠子落满脸。大娘还绷紧个脸剜着他,他一哽咽,又是一下子,打得他缩在墙旮旯里抱着个头哭,俺们小孩子吓得都心里发毛,悄无声息的从他家溜出来,就跑回到家里和娘说。娘只是笑笑,说一句,你不听话也要打的。 可是,俺记不得娘打过,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俺偷拿了娘的十块钱去买回个日夜都想要的篮球。那一次,娘真怒了,找到躲在村外的俺,拧着俺的耳朵,狠狠地几巴掌,又一把抓起俺来,拉着俺去供销社退。在路上,娘是一步一巴掌,打得俺哇哇大哭。那时,俺刚上小学一年级,看到学校的一个篮球就眼热了,做梦也想,有空就跑到供销社的货架旁看那个新篮球,终于忍不住偷拿了娘的钱。那个时候,俺也怕的,抱着新篮球躲在村外小树林里不敢回家。过后说起来,娘只是笑,说怕俺从小养成偷钱的的坏习惯以后学坏才狠下心打俺的,让俺长记性,再也不敢伸手。再说,那时候的十块钱不像现在,要值钱的多。那时钱都是一分一分的花,爹一个月的工资才十八块钱。所以,俺偷得钱在那时可是个很大的数额,犯得是个大错,该狠狠的打,俺一点也不抱屈。的确,那次挨打后,俺没再偷过一次钱,还对钱有了成见,平日里很少装它。 不再累述,娘和大娘到奶奶这边来,大娘家的孩子看见他娘来都溜了。特别是大哥儿,看见他娘就像老鼠见了猫,吓得顺着墙根儿溜走。而俺见了娘却是越发的发坏,不但不下来,还屋顶上跺脚。这是奶奶最怕的,叫着俺的外号儿,你这个二坏,非叫你爹回来打你不可,快下来。娘也冲俺吼,也说让爹回来打俺。说心里话,俺是往着爹害怕的,爹的脾气暴,打人也狠,大鞋底打到腚上,那是真疼。爹打俺,把俺抓过来,往他大腿上一摁,一把扯下俺裤子来,又顺手脱下大鞋底来,啪啪就是两下子,俺是没人声的哭叫。爹一声不发,最后再加上狠狠的一鞋底就完了,往往就是打三鞋底,娘接过去,给俺提上裤子,再教训几句,就搂到怀里哄着。爹也不管,只管干他的事儿去。 奶奶和娘这一吓唬,俺还真怕了,就赶紧下来,娘总是在矮墙头旁张开双手接着俺。奶奶笑骂着,你这个二坏,奶奶的炕上满是土了,可怎睡。是的,奶奶的老屋不停地往下落土,有时爬到奶奶的炕上玩,不由的抬头会迷了眼。奶奶的屋顶很黑,不但屋顶黑,大白天的,关了那两扇破木门,屋里也很黑,偶尔有太阳光从缝隙里钻见来在墙上跳动,俺总是看入了迷,还用手去捉。一般的,俺是不愿意在奶奶屋里玩得,一则屋里太小,几步就跑到炕上,何况还有个大灶堂,什么泔水盆、水瓮、水瓢啥的,弄不好就碰了。何况奶奶也不让,总是往外撵。就是让,俺也不愿意呆,特别是奶奶的炕上,俺都不敢躺下,怕被跳骚咬了。真的,奶奶炕上的跳骚很多,单看奶奶的被褥,上面就光跳骚屎,就像上面布满了黑芝麻一样,一趟下来浑身痒的难受。俺就纳闷了,奶奶为何不怕咬,是不是奶奶瘦的缘故,光有骨头没有肉,跳骚也嫌弃,倒是喜欢俺小孩子的嫩肉儿,俺却不上当。 奶奶看见娘和大娘来,也是很高兴地,说着话儿,东一句西一句的扯,俺们小孩子根本不感兴趣。有时候也奇怪,奶奶昨儿刚和大娘吵了几句,还是娘说和着拉开的,今儿就和好了。其实,奶奶不记仇,就是脾气暴,好撅崩,可一会儿就好了。相比,大娘是记仇的,还好说风凉话儿,也好乜斜着眼看人。俺就发现,大娘光乜斜着眼看俺,俺还怪怕的,觉得瘆的慌,赶紧躲开。大娘见她的孩子们走了,也没说几句话就回家了。倒是娘和奶奶能合得来。你一句我一句的,唠个没完。俺们小孩子呢,在胡同里跑闹够了,又都聚在奶奶家里,手牵着手儿,围着她院子里的那棵大枣树转圈儿玩。奶奶院里的大枣树很粗,五个孩子围一圈刚环抱过来,又叫来胡同里的其他孩子玩转圈儿,小嘴里还喊着东转转、西转转,谁停谁是个大坏蛋,忽的一声停,谁也不再动,还得憋住笑,谁笑了或是动了谁就输了,谁就下来等着,再一圈儿,有下来的再顶上去,就是这样玩。 奶奶往往很烦气,嫌吵闹。心情好了还许俺们玩会儿,心情不好的话,像轰小鸡似的把俺们轰出来,把她的破大门一锁,颠着小脚玩去了,一边走着一边还不时地咳嗽。俺这也不怕,瞅着奶奶拐出胡同口,就爬墙头过去,反正奶奶家的墙头很矮,扒着墙头先偏上一根腿去,就往墙那边翻,一翻过去了,却往往弄一身土。 记得一次下大雨,奶奶的老屋塌掉下了一个屋角子,把胡同都堵了,水排不出去,都能没了小脚丫。天好后,爹和大伯推来土,弄来麦穰和泥给奶奶修屋。这也是俺小孩子最高兴的时候,往往这个时候,奶奶就会在她的院子里支起鏊子烙饼,七个孩子就侯在她身边。这时候的奶奶也不吝啬,烙好几个饼后,一个孩子给半个饼,就轰出来让玩去,一会儿再来。小孩子恋着吃,谁走啊,吃完香喷喷的地瓜面饼后就侯在奶奶家的门口,谁也不离半步,撵也撵不走。其实,奶奶也不是真撵,而是嫌俺们捣乱分她的心,只要不凑过去,他也懒得理俺们,倒是对她的两个儿子很关心,一会儿送水,一会儿递烟,脸上总是笑。吃饭的时候,热闹了,奶奶要俺们自己回家拿碗,一人一碗韭菜汤,饼随便吃,反正烙了厚厚一摞。娘和大娘也来忙活的,自然也在这儿吃,一大家子在一块儿吃饭,奶奶总是很高兴,给这个添,那个拿,总是不住手。 屋修好后,一段时间,奶奶看的很严,不让俺们再上她的老屋。俺可忍不住,还是偷偷的爬上去玩。秋后,奶奶屋顶上的蚂蚱很多很大,都是绿色的,长腿的。奶奶屋顶上的草很高很密,能没俺胸,俺曾经趴在奶奶的屋顶上,奶奶愣是没发现俺,直到俺不小心 给奶奶的屋顶踩了个大窟窿,一条腿被卡在里面再也拔不出来,把正在歇着的奶奶吓了一大跳,看到俺耷拉下来的一条腿,大喊着让俺别动,她就去胡同里喊人。那天,爹正在家,还有胡同里的几个大人都跑来,把俺救了下来,大人不敢上屋,怕压塌了,就在下面把俺的腿托上去,再弄梯子来把俺接下来。奶奶好像预料着爹要打俺,早把俺抢在怀里,直说没摔着就是好时气,万一摔个腿断胳膊折的,大了连个媳妇也说不上。娘也说俺几句,从奶奶怀里接过俺来,一路说着,把俺领家去了。 奶奶的老屋不能住了。也不知爹和大伯是怎样商量的,过了两天,奶奶搬到外面住了,应该是大伯给找的房子。从此后的十几年里,奶奶就一直住在了外面,直到临去世的前一年,应该是一九八四年,奶奶才搬回大伯家倒出来的旧房子里。其实,大伯家的旧房子已经闲置了好几年了,不知为啥,就是不让奶奶住。奶奶刚搬回来时,就在大伯家西边的一间小北屋里,直到奶奶生病后才搬到东边的三间大北屋里。至于奶奶的老房子是怎么扒的,俺倒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只知道奶奶的老屋扒了后,大伯家盖了三间东屋,并把奶奶的院子圈到他家里,那棵老枣树也刨掉了。因此,大伯家的院子很大,能有俺家的两个大。 也是因为这个事儿,爹和大伯闹翻了。后来听爹说,本来商量好了,奶奶的养老宅都给大伯家,前提是大伯家必须管奶奶住,那三间东屋应该是给奶奶盖得。可是,房子盖起来了,大伯家却不让奶奶回来住了。奶奶和大伯家吵过、打过。直到病后才回来了,住了没一年走了。奶奶在外面挪了三个地方,这个俺是知道的…… 一个大家庭的事儿多,特别是在那个日子紧巴的岁月里,都是为了分东西闹矛盾。谁对谁错,俺也不想理个清楚,都是穷闹得。毕竟那个年代的事儿都过去了,提起这些儿旧事儿,只是偶尔想起奶奶,想起奶奶的老屋,还有那些事儿,记下来,也是对逝去的亲人的怀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