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滩是黄河衍生出来的一个富足的器官,就像我是村庄的一部分。走出村庄往南,越过黄河大堤,堤前的千顷良田和黄河边的一片荒野,都属于黄河滩的范畴。以前地形为波浪形的黄河滩,几经村民的整饬和修理,缺少了起伏,现在一平如砥。每当秋末冬初时节,绿油油的麦苗钻出泥土时,黄河滩像一张绿毯子铺排在堤南。
当一座铁路从黄河滩的上方横穿而过时,便打破了原来的秩序和视野,这是现代工业向传统农业的入侵和霸占。站在黄河大堤上远眺时,极目的视野中又平添了新的内容和元素。
难料的世事大抵如此,当我离开村庄,离开黄河滩,当都市灯红酒绿的一切像黄河涨水时的漩涡席卷我沉浮不定的时候,我便回忆起一个渐行渐远的影像,随着年龄的增加,随着经验的日积月累,我才会懂得这影像、已逝事物对我生命历程的重要性。因为它只有那么电石火花般的一瞬,继而消失,变成了蚊香燃尽后的灰烬。当电石火花逐渐冷却的时候,像一个冰块被炙热的太阳照射下消失殆尽时,我会感到额头上平添了一道涛声般的皱纹,我生命的年轮又扩大了一个圈际。
要是真要找一个我与黄河滩相关联的比喻的话,那黄河滩是我人生的课堂,而不是乐园(我贫瘠的童年里不可能拥有这样一个奢侈的比喻)。在夏种秋收时,童年的我会手持着一个小件的农具,跟随着父辈到黄河滩劳动。夏天收割麦子,秋天收割黄豆,玉米和花生。黄河滩给我的一个感悟就是:挥汗如雨的劳动,灌浇出丰盈的收获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在这里,黄河滩简直是一面镜子,一切浮华和虚伪的东西都在这里现出原形。有连边的土地,但没有连边的收获,秋天是一个给乡亲的劳动进行回报的季节。当时,农业生产比较落后,劳动基本靠手,架子车是主要的运输工具。田地和打麦场被一条黄河大堤分隔开,收获了麦子要用架子车拉到堤北去晾晒。再加上大堤堤坡的马路都是土质的,根本没有硬化,要把满载的一车粮食从堤南拉到堤北,要竭尽全家人的力气和魂魄,在这里体现出齐心合力的精神,也是一种共同劳作的幸福。等到赶架子车时,全家老少都放下手中的镰刀,一起去赶堤。大堤走了一半,路还是比较平坦的,等走上一半时,堤的坡度骤然上升,这样就增加了赶堤的难度。由于很多车轮都在这里徘徊,打过转转,致使这里的硬质的路面被破坏,沙化严重,沙土越积越多,最厚时,沙土能埋没脚踝。沙土里还隐藏着挡车轮的石块,人不小心踩在上面,就会扭伤脚。人在困难面前,总能把体力发挥到极限,这是我在看到赶堤时感悟到的。手持着架子车把的主力,襻带紧扣进肩膀的肉里,双手紧攥车把,身体和堤坡成三十度的角,其余赶车帮的,也是臀部翘起,脚尖紧扣在土里,满载着庄稼的架子车像一头雷打不动的老牛,一点点往堤坡上爬,等架子车蜗牛般的爬上堤顶时,拉车的和赶车的人,都腿脚发软,大口地喘息着,那真是精神和体力的双重折磨。
当然了,能把满载的架子车干到堤顶的算是幸运的了,很多车辆会因为装载不当或赶车的人力所限,导致人仰车翻,满车的庄稼歪倒在堤坡上,狼藉一片。一到收获的季节,很多人手不够的家庭里,当家人都会愁眉苦脸的想哭。
劳动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在路上,也能体验到黄河滩留给我很美好的一面。接近黄昏时分,天地间被朦胧的雾色笼罩着,在天地间,燃烧地里野草杂物的篝火升腾起来了,一字相排,绵延千米,袅娜如菊,由于火的牵连,天地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烟雾在树梢上缭绕,盘桓不绝,流乳般,宛然仙女的裙裾。黄河滩在给我做人的尊严的时候,也不忘给我文学的诗性。
今年国庆节前夕,要帮助父母收割庄稼,我又回了一次黄河滩。尽管沉重的劳动压榨着我的体力和兴致,但心情还是愉悦的。当我站在黄河大堤上望着银带般的黄河蜿蜒东流,望着依偎在黄河周围的农田和葳蕤的树木时,我久久地思考这几十年人生旅途中的轮回,少小离家老大回,在外久久寻觅的东西,最后黄河滩居然是我最后的归属。
秋天的庄稼收割了,紧接着又播种上麦子,等麦苗钻出土地时,清寒的霜迹将至,单薄的云翳漂浮的天空,会有南迁的雁群嘶鸣着一晃而过。丰盈的粮食带给父母越冬的资本和对抗自然的勇气,我心中滞留一片肃穆的静寂。
何时再相见,我可敬可亲的黄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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