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潭湾河滩前，月影幢幢，人慌鸭乱，呈现出一派乱糟糟的狼狈景象。夜幕笼罩下，老鸭客、龚阳和光头小僧人三个俗、僧大男子汉们，披着星，戴着月，拉着风，左遮右拦，前围后堵，手忙脚乱，各各使尽了浑身的力道，好不容易总算把满河滩上那些个狼奔豕突、没头苍蝇乱蹿也似的八百肉鸭群们，驱赶回了八百肉鸭棚内。可恶窃贼，不劳而获，害人匪浅，着实让老鸭客心中的那把熊熊无明孽火，烧穿了眼前的天和地，烧干了庙潭湾的山和水哟！

说出来可是挺冤枉兮兮的呢；龚阳和光头小僧人两个大后生子，正撞在了窃贼们行窃的当口上。两人抓贼救鸭，却反而被不明真相的老鸭客把他们当成了窃贼。窃贼们在夜色中乘乱从肉鸭棚中逃蹿了出去后，龚阳和光头小僧人因情况不明，夜境复杂，没敢去穷追死扛到底；而是忙不赢地把撒满了河滩沙地上的八百肉鸭群们驱赶着回到鸭棚里去。哼，世间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规范；偷盗有道，行乞有道，是艺都带三分巧。窃贼们邀伙来偷肉鸭子，往往是蓄谋已久了的烂勾当，决然不会莽撞行事，自投罗网，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通常是有预谋、有计划地行事的：分工合作，声东击西，志在必得；而在出状况的时候，有的窃贼便会故意地跑出去，把气急败坏的主人们引开，剩下的人却继续乘火打窃，百发百中，瓮中捉鳖；这是窃贼们惯用的招数。倘若主人们头脑简单，李逵先生也似地有勇无谋，势必要误入窃贼们精心设置下的圈套；非但抓不着窃贼们，肉鸭们却难免要被偷走了；百分百地做了亏本的买卖。倘若主人们脾气倔强，一个死心眼儿地要和窃贼们过不去，真要把窃贼们逼急了的话，狗急会跳墙，难免要挨一顿暴打，饱吃皮肉之苦；兔子逼急会踹人，穷寇勿迫嘛。

当惊疑未定的老鸭客一行五人，打自孤女坟回到河滩前肉鸭时，正碰上龚阳和光头小僧人在没命地追赶着满河滩里失散了的八百肉鸭群们。老鸭客哪知就里了嘛，见贼心慌，见贼血涌，见核心利益被侵犯不惜以死相搏，乃是人的本能。老鸭客情急之下不遑多想，救鸭如救火，刻不容缓！他一手抓着一块石头，一个箭步蹿上前，不分青红皂白地逮住了光头小僧人，使尽浑身的力气把他死死地按在沙地里，直疼得光头小僧人象杀猪也似地嗷嗷直叫唤。亏得龚阳及时上前解交，才免去了彼此间的一场大乌龙；否则的话，光头小僧人非得被老鸭客给掐了个半死不活呢。

抓贼反被当成贼，救鸭好挨一顿打；好心不得好报的事情，屡见不鲜嘛。好在老鸭客是个老成持重的人，只要抓贼而不想伤贼；倘若碰见了那些个暴烈如火的年轻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石头狂砸下去，哪怕是铁打的金刚也是难以承受的。

“女儿愁，绣房钻出个大马猴”；事出异常，让人匪夷所思嘛！面对着小表弟龚阳和光头小僧人的从天而降，满腹疑惑的老鸭客简直是懵懂了心，看傻了眼儿，就象那偷吃了鞋匠稠面糊的老母猪---糊涂在心哪。说一筐，道一箩，今日肉鸭棚里怪事多，走了一伙来一伙：周爱铁和光头小僧人在孤女坟前唱了大半日的鬼歌，最后又相邀结伴地来到肉鸭棚内打野火，涎皮赖脸混吃喝；三兮和尚带着报事僧人来对光头小僧人使促狭；肉饱酒醉后，狐狸露尾巴，僧人变恶魔，竟然把光头小僧人赖以安身立命的僧人渡牒也给强行地搜走了，害得光头小僧人心灰意冷，破罐破摔连夜遁逃出了八百肉鸭棚；周爱铁的妻子和儿子在孤女坟前相继被周爱铁的恶作剧给吓晕倒了过去，情况不明，疑窦在心；八百肉鸭群们又被窃贼们光顾，损失状况是本糊涂帐；万想不到小表弟龚阳和光头小僧人又鬼使神差地飘然而至，赶走了窃贼，保住了肉鸭，挽回了损失。一连串的怪事，不约而来；怪哉怪哉，奇也怪哉，肉鸭棚内闹鬼哉！这究竟是咋回子事了啊？

龚阳看到老表哥饱经沧桑的老脸上，竟然会显现出来少有的木讷表情，知道他是被眼前发生的种种不测事态弄晕了头，弄转了向，便赶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他学舌了一番，以释其惑而解其疑。经过龚阳的点拨后，老鸭客这才恍然大悟了起来。两位年轻后生子有因夤夜光临肉鸭棚，挽了鸭棚老主人的狂澜于既倒；倘若没有他们两人的鼎力相助，老鸭客难免会有倾家荡立之虞哩。想到这，老鸭客摸了摸刚才因过分用力而变得酸麻僵疼的手指，满含歉疚地对着光头小僧人说：“小师父，不知者不怪罪；俗老光棍刚才多多冒犯，还望仙心慈悲海涵哪！”

许是佛眼眷顾的缘故吧，光头小僧人从老鸭客的铁拳下困里脱身，洵是侥幸不过的事情了。他不住地倒腾着左右手，反复揉搓按压着被摁痛了的手臂，虽是有苦难言，却佯装着万分庆幸的人模僧样儿，讪讪地对着老鸭客苦笑说：“老施主吉祥，老施主多福；多亏了老施主你人家刚才手下留情，方才超渡得了小僧人时下的皮骨得以无恙。倘若老施手中的那两块凌厉石头派上了用场，那洒家这颗光顶秃头就非得开瓢了不可也。老施主功德无量，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听得光头小僧人这么一说，大家都忍不住敞开胸怀大笑了起来。周爱铁不无揶揄地对着光头小僧人说：“小师父，出家人言而无信，食言而肥，撑破肚皮；老施主一心向善，礼佛如仪，爱屋及乌，给你活动活动筋骨，有助消化嘛！”

言为心声，话如其人。周爱铁阴阳怪气的话，听起来让人作呕。

光头小僧人想起自己无端爽约的事儿，同时更要想起周爱铁的种种穷极无聊赖来。他一味地死搅蛮缠着光头小僧人，劝肉劝酒，练唱鬼歌，不一而足；醉里不知浑间事，白白地耽误了光头小僧人出走三和庙的百年大计。哼，人不知面丑，马不知毛长；亏了他竟然还敢死乞白赖地在光头小僧人面前耍邋遢，真个是鬼迷心窍、脸皮子厚哩。是人有气，是火有烟；光头小僧人成心想要刻薄周爱铁几句，以发泄自己胸臆中那满腔的憋闷鸟气。但转念一想，庙堂上的清规戒律，出家人是不得妄语的，出家人也不得与凡夫俗子们一般见识；尤其是当了施主们的面不可玷污了僧家的美誉。于是乎，光头小僧人便大智若愚地装起糊涂来，沉吟着不吭声，试将冷眼观爱铁，且看他下回如何来分解。

光头小僧人和周爱铁的是非恩怨，局外人们当然是无从知晓的。纵算龚阳和老鸭客看着他们在紧锣密鼓地上演着双簧戏文，依然是如坠五里雾中，难得其边际。更何况龚阳和光头小僧人都是初次相识，彼此了解未深，哪怕有话也是不好插嘴的嘛，更何况心中本无话，更是从何谈起是好的嘛。

老鸭客呢，隔代如隔沟，年轻人们的话题，根本就不足以调动起来他的积极性。他和瘸腿老二无话不谈；他和老法师话闸了一打开，滔滔不绝没个完。可是要他和光头小僧们小屁股辈份者流们东拉日头西扯雨地胡扯，他实在也是没那份能耐的嘛。

龚阳见光头小僧人沉默寡言的样子，以为他是受了老表哥的粗暴对待，心有千千结，委屈打不开不想来表白，便免不了要主持公道，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数落着老表哥，为光头小僧人来打抱不平：“要我说呀，不怕得罪了老表哥。你年长月久地放牧肉鸭，许是让那些鸭膻味儿给莫名地熏糊涂了！就算你在月光下面认不得人，难不成连光头小师父的那颗和尚光头，你竟然也看不出来了吗？我看你是有眼不识泰山在，八成是眼睛里长上了萝卜花哟！”

在本地人们看来，骂人眼睛里长上了萝卜花，这可是恶毒到了极点的话。心胸宽广的人倒无所谓；心胸狭窄的人听了，保不定会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豁出了性命不后悔。但谁让龚阳和老鸭客是表兄弟关系呢？表弟骂表哥，不骂白不骂；骂得过了头，也不算过分嘛。这不你看，老鸭客在听了龚阳的逆耳话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忙不迭地在为自己辩解着说：“人有过错，马有失蹄。抓贼不为杀贼，偷鸭不杀鸭客；这是窃贼和苦主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事儿。倘若我一时性起真把窃贼给打伤了，那怕把我这八百肉鸭群们都倒棚卖光了，也抵不上给窃贼们付出的医药费呢！见财起意，人之常情；毕竟偷鸭事小，伤人事大嘛！”

孰料老鸭客一席不经意的话还没说完呢，龚阳和光头小僧人便都忍不住要笑骂起他来了：“才说你糊涂，你又犯起糊涂来了。孔夫子骂人：‘老而不死，是为贼’！这是不是在骂你啊？我们是好心好意在帮你赶窃鸭贼，好心好意意你赶肉鸭子回棚呢；你倒好意思开口闭口地骂人是贼哩！”

老鸭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和大意，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于是，他连忙知错就改地纠正着说：“你们俩都不是贼，你们俩都是好人！”

铁打的鸭棚流水的鸭；鸭棚年年在，肉鸭一茬茬。八百肉鸭棚内，窃贼们到底偷走了多少只肉鸭子，这可是一笔糊涂帐哟。只因为是在夜上，黑灯瞎火的，根本没有办法子去清算；偷多偷少都是偷，现实就是现实，老鸭客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接受也得接受了哟。损失是大是小，等到天亮了再见分晓吧。要想去追窃贼吗？那更是离奇没谱的事儿。淡薄月光下面，四面八方都是模模糊糊的黢黑影子，窃贼们躲藏在暗处，鸭客们站在明处，上哪去追嘛。更何况窃贼们偷鸭，肯定不止只有两人，肯定还有其他接应的团伙呢。冲动是魔鬼，伤不了窃贼，会伤害了自己。夜色掩护下，田畴旷野里正是窃贼们的用武之地；倘若鸭客们不计后果地去穷追不舍，窃贼们岂可束手待毙了啊？只怕到头来不仅追不回被窃取的肉鸭子，保不定还会伤害了鸭客本人呢，岂不倒霉了八辈。眼下正值肉鸭棚内的多事之秋，决不能因区区肉鸭之利，而诒误了人身安全的头等大事嘛。倘若老鸭客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那八百肉鸭群们还会有啥意义啊？

听到龚阳和小僧人提起说，要连夜上三和庙去请老法师给姑妈和姑父配上治疗瘫痪顽疾的药方时，老鸭客告诉他们说：当初也曾想过要请老法师给老人们配上药方医治瘫痪疾病，只是想到龚红刚刚在落红庵内出家，知道空中老人们害了疑难怪病，害怕影响到她的修行情绪，修不成正果，耽误了她的一生；所以就一直隐忍着耽没有去明说。但老鸭客本人也承传下不少祖传的秘方，再加上在和老法师谈话时，也曾旁敲侧击地从他口实中套出了许多治疗瘫痪残疾的口风，自己参照对比，加以取舍，给两位老人们配上了治疗该病的草药配方，年年将就着用上。时至今日，姑妈的病情就有明显的好转，不用人扶，自己只身一人就可以勉强着下地走动了。只是姑父的病情比较严重，也比较顽固，亟需疗效更为独特更为有效的君臣配伍药方嘛。只是眼下正当月白风高之夜，老法师偌大年纪之人，正是养精蓄锐之时，岂有连夜上山去采撷药草的理儿嘛。即使神农皇帝尝百草治百病，也是在青天白日之下进行的嘛。年轻后生们，哪怕是再急火再迫切的事情，也只能等到天亮了再说话吧。

龚阳听了老表哥的话，心下颇不以为然。他跟随着光头小僧人再次来到庙潭湾，不就是为着找老法师配上药方的嘛。哪怕不能上山，难道老法师就不会有现成的药方了吗？本来他不愿把母亲白天出事的情况说出口来，怕老表哥夜里着急犯难。听到老表哥泰然处之的话语后，他便把有关老母亲白天下地倒水时被物件绊摔倒休克的事儿，以及光头小僧人用速效救心丹救活老母亲的事儿，全都说给老表哥听了，希望能获得他的理解和支持，连夜上三和庙求取妙药方，救治老人们的疾病。老鸭客听后，深感震惊，这才意识到夜访老法师的紧迫性。他一再地向光头小僧人表示感谢；倘若没有他，老姑妈今天的厄难是没法子脱逃的了。看来此事都是天意安排的嘛；倘若光头小僧人晚饭后呆在肉鸭棚内不出走，那龚家寨内的老姑妈，怎么会遇上救星了呢？在那偏僻的山村里，交通可是老大的不方便，病人真要在大半夜里出了事儿，远水不救近火，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了嘛。

肉鸭棚河滩前，周爱铁看见小龙母子俩的昏晕症状得到舒缓后，便想去那稻田里搬上几把稻草来，在沙滩上打个临时性的草铺，让母子俩暂且躺下休息。月白风清之夜，月亮地里凉快；让母子俩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夜，待天亮了再一起返回野鸡坪不迟。出了这件意外事，周爱铁把唱鬼歌的事儿，一古脑儿忘到天涯海角去了。死鬼无义，活人有情；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哪能想干啥就干啥，把家庭责任置之度外，疯疯癫癫地妆神弄鬼，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嘛。周小龙母子俩此行的目的，周爱铁哪怕不用发问，也能够猜出了几分来。家中的顶梁柱傍晚未归，他们放心不下，抛舍不下，母子俩才厮跟着上庙潭湾来寻人。没想到竟被周爱铁的鬼鬼祟祟吓得个半死；真是让周爱铁情何以堪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