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农
村小学在村子的中央,地势很洼。我家住在村外,每天上学都要穿过坑坑洼洼的半条街道。街道两旁的房屋横七竖八的,一点不齐整。要是站在高处看,村子其实是坐落在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坡上,并不是一块平地。房屋也因之或高或低,没个秩序。前一家打开后门,如果步子够大,也许能一脚踏上后一家的屋脊。方向也不一致,有的朝东,有的朝南,还有的很难说是朝哪个方向,就那么斜斜地一横。不是老辈人不懂审美,实在是为了采光的需要。哪个方向的阳光充足,就冲哪。过日子舒服要紧,也顾不上好看不好看了。
学校就被这些房屋拥着挤着。穿过半个村子,下一小段土坡,才能看见学校木质的大门。学校共七个年级,八年级集中在三十里外的中学。大多数学生能读完七年级就不错了,能去中学读八年级的没几个。这七年里,正而八经上完一天课的时候也不多。说不定啥时候,校长就推开半扇门,探进半个身子,对上课的老师说:你们班去给某某队割棒子。
这于我们倒是很乐意的事。棒子地里比散发着霉味的教室有趣得多,何况中午还能吃上一顿好饭呢。我们给生产队干活是尽义务,不记工分,但中午要管饭。有时是生产队集体管,有时是分到个人家吃“派饭”。
我们都愿意生产队管饭,人多,热闹,吃得也好。地点就在队部。队部也是驴场,二者兼而合一。一溜十来间青瓦房,一头的七八间无门无窗,大敞口。里面安放着几个巨大的石槽。石槽两面有洞眼,用来拴驴拴马。另一头的两三间,是饲养员休息睡觉的地方,兼做队部。队里大小头目商量事或开社员大会,都在这儿。有炕有锅,还有几口盛饲料的大缸,都是特大号的,个人家不常见。
饭是金黄的小米饭。菜大多是“懒豆腐”。黄豆用石磨磨了,掺兑些萝卜白菜,大锅一馇。做法简单,吃着却香。城里人叫它“小豆腐”,但我们老家一直称为“懒豆腐”。饭和菜都是提前做好,装满几大缸。中午一收工,驴场里就热闹起来了。几十个学生,一人手里捧一只大海碗,盛满冒尖一碗饭。屋里搁不开,就暂且侵占了驴马的位置。几张荆条编的帘子覆在石槽上,上置几大盆懒豆腐。十来个人围住石槽,闻着驴马粪尿的臊气,狼吞虎咽,噼啪作响,吃相远不如驴马文雅。
如果吃“派饭”,饭食就千差万别,最好也就是棒子面饼子,大锅炖白菜土豆一类。好的人家,菜汤里能浮着一层细碎的油花。吃过饭,就多了一件事,互相打听吃的是啥饭。吃得好的,面露喜色,差一点的,心里就憋着气,活儿也懒得干了。
有一回,我们和生产队妇女一起在场里扒棒子。棒子从地里运到场院,都是带着皮的。扒棒子就是扯去外面的老皮,留下最里面一层又薄又韧的叶,或四根或两根成对的连在一起,再由大人们盘放到埋在场院一旁的高杆上去。这是老家储放棒子的一种方法。一排排像黄金的高塔,村外面就能望得见,很气派的。
这回,我们吃的就是“派饭”。
我和另一个同学分在一家。饭也是饼子,但颜色灰暗。细一看,原来棒子面里兑好些糠。菜是炖大白菜,不见一星油花。这在老家有个专用名词,叫“清水煮裤子”。午后一问,果然人家吃的比我们的好。于是,我们俩就像受到了虐待似的忿忿不平起来。添枝加叶地描述一番后,又编了两句似通非通也不怎么顺溜的“顺口溜”:谷子糠,掺谷子,白菜还有清水儿哩。手里拿着棒光子击打着拍子,数快板似的转着圈念,弄得满场院里都是笑声。那妇女一声不吭,脸红脖子粗的。当时觉得痛快,后来想想,心颇不忍。那时候,谁家都不容易。
放驴
学校走“五七”道路,办了一个小型“酸碱盐”厂。在大队部两间废弃的仓库里支起两口大锅。材料是草木灰,加水用火熬。滤出灰渣,再熬几天,就会慢慢地结晶出一层淡黄色半透明的固体。其主要成份应该是钾盐。
学校里有一挂小驴车,专门用来走村串户收草木灰的。一筐头儿草木灰换两盒火柴。常看见收灰的学生坐在车辕上,悠荡着两腿,鞭子斜扛在肩上,摇头晃脑的撮起嘴吹口哨。有时还扯着脖子唱“青松岭的大车,奔向前哎,嘿哟哎……”神气得很。
赶车的都是有头有脸的高年级学生,我们无权享此美差。我们的任务是放驴。两个人一组,轮班,十天八天的就轮一次。那头驴是叫驴,不老实。看见远处有别的驴,就支起耳朵,挺着脖子,张开大嘴号叫不休,声大如雷,震得耳朵发麻。要是有草驴从近处走过,更糟。声音高亢而长远,几近于嚎啕之状。梗着脖颈,挣着四蹄,两个人合伙都扯它不住。我们都无计可施。撒开它,怕吃地,更怕它兽欲大发与“人”私奔。牵在手里又太费事,闹起来也吓人。百般无奈之下,我们就把它拴在树杆上。缰绳很短,不足两米,缠树上两圈,再系个扣,所剩一米稍余,驴连吃树根下的草都难。过来过去干活的大人都看着笑,说:“嘻,这俩家伙,就这么放吧,对。”
按学校规定,太阳不落山,不能回去。在时间上,我们是不折不扣地坚决执行这项制度的。看看太阳落山了,四周渐昏渐暗,我们才牵回了驴。
驴已拴在了驴槽上,刚转身,就听到了一声惊呼:“哎呀,那驴放的,肚子还瘪咕着呢!”接着又跑出几个人来应和:“哎呀,真的,真瘪咕着呢。”一个兼职酸碱盐厂长的老师,拿着个长把大铁勺子围着驴转了一圈,就把铁勺子在我们脑门上挥来挥去的大声训斥。声音真的很大,比那头驴看见草驴的嚎啕声还叫人心惊呢。
松鸦
松鸦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听我的同学三牛子说,松鸦大小如喜鹊,通体乌黑。我们怀疑是老鸹。三牛子拍着胸脯向我们保证:“绝对不是,没老鸹大,样子也比老鸹好看,要是逗你,我是你儿子。”我们对松鸦产生兴趣,是因为三牛子跟我们说松鸦能和人学说话,说他爷爷曾经养过一只,说话和人一样。
三牛子家住碌碡沟。碌碡沟离学校七八里,很深的一个大沟筒子,是老家那有名的林区。古木参天,柴草茂密,蚂蚱腿子就有一人深。蚂蚱腿子是老家妇女最喜欢的一种烧柴,一般不会超过膝盖高,无论干湿,割回来就能烧。一人深的蚂蚱腿子,没见过。我们都说三牛子“吹牛逼”。三牛子急得脸都变了形,憋了半天,还是那句话,“逗你是你儿子。”
碌碡沟有大片大片的山松林,确是真的。每年秋天,大队都组织人马进山间伐,整车整车往沟外拉。三牛子说,松鸦就住在松林里,得到的方法是:撵。松鸦不擅飞,只是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只要不断地用石块追着夯,它累完蛋的时候,就扑到地上,就能抓住它了。
我们本不安分的心,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松鸦的诱惑。终于有一天,在三牛子又一次手舞足蹈地大肆渲染之后,约上另一位同学,背着老师,偷偷地进了碌碡沟。在山脚下,我们拣大小正趁手的石头装满全身所有的口袋。
碌碡沟的确山高林密,在这一点上,三牛子算没骗我们。但遗憾的是,我们几乎绕遍了所有的山松林,除了山麻雀和地面烂叶上的几堆鸟粪,连一只乌鸦都没见着。临近中午时,我们只好垂头丧气地丢掉所有的石头,下了山。途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奇特的鸟窝。小皮球状圆溜溜的鸟窝,被两根细麻样的东西秋千似的吊在树杈上。离地面也不高。本来已经蔫巴了的三牛子又来劲了,说:“这是黄大鲁的窝。”(可能就是黄鹂)他说黄大鲁也挺好玩的,会翻跟头儿。三牛子的确有两下子,三下五去二地就上了树,猴子似的嘟噜在树杈上,很轻松地就弄下了鸟窝。鸟窝里有两只鸟雏,还没长毛的光溜蛋子。三牛子大概对这次行动怀有歉意,就很慷慨地让给了我们,一人一只。
逃课撵松鸦的事,肯定是二姐回家告的状。二姐腿脚不好,上学晚,和我同班。我刚进院,就听屋里带着笑说:“回来了,回来了。”接着,就有几张脸从敞开的窗子里冲着我笑。形色颇像放电影时,镜头的灯光刚刚打到屏幕上的情景。
我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只听父亲一声断喝:“站那!”
不知啥时开始阴的天,也不知啥时开始下的雨。雨不大,是牛毛雨。更糟糕的是,我们班的几个丫头,跟着我二姐老早地来我家等着看热闹,让我大大地掉了一把链子。弟弟小我两岁,好奇心比我强。他一边嘻皮笑脸地问我“松鸦呢?”一边忙忙活活地翻我的兜。结果就掏出了那只没长毛的黄大鲁。可惜,它已经死了。它是否会翻跟头儿,也没能得到证明。
大概是这件事太荒唐的缘故,许多年以后,还有人时常提起来,“还记得你撵松鸦的事么?”当然不是故意揭我的短,不过作为一个有趣的玩笑罢了。
苹果梨
村东头有一片果园,大概有三五百棵树,整整覆盖了一个山坡。有苹果树,也有梨树。苹果以国光居多,还有几棵黄元帅。梨树的种类就多了。甜梨、酸梨、苹果梨、鸭梨,都有。苹果梨熟得最早,刚入秋就能吃了。别的就不行,非得经一场霜才好吃。苹果梨算不上好果品,搁不住,好烂,不值钱。但它是解渴的好东西,水分大,也甜。嚼得猛了,汁水能从嘴丫子刺出老远。上地干活的人,打猪草捋兔食的人,眼睛都盯着苹果梨,瞅眼不见,跷起脚拧下来一个,咔咔地吃了,为了销赃灭迹,梨核就远远地撇到山坡荒草里去。要是让看果的二齁巴看见,吵吵一顿,不合适。
老家人把气管炎叫“齁巴”。二齁巴打小落下的伤力,气管不好。整天缩着个脖子,一喘气,嗓子眼里就嗞嗞地响,像是里面正烧着一壶刚响边的水。早些年,喝过好几回童子尿,也没见大好。听大人说,我们的尿差不多他都喝过,以至于后来他惹着了哪一个,就有人揭他的短:“操,也不谁,恬脸子喝人家尿来着。”
二齁巴呆着时嗓子眼都拉锯,重活干不了,就看果园,正经有些年头了。他有一杆老式洋炮,总也不离手,整天扛在肩上。离远点看,样子就有点像《地雷战》里走在鬼子前面缩头缩脑的黑狗子。二齁巴的洋炮不是闹着玩的,里面真有东西。半夜,二齁巴自己睡在窝棚里,为壮胆,就朝天开一炮。二齁巴不只一次在我们跟前炫耀说,他的洋炮比大队民兵连长的“半自动”厉害多了,“半自动”就一个子儿,洋炮就不是,管枪砂子就装了一小把,打出去四面开花,能干倒一面子,顶机枪使。二齁巴自己命名说,这叫“飞砂”。我们确实都挺害怕二齁巴的“飞砂”,因为我们曾亲眼看见他的“飞砂”把一只野鸡干得稀烂。
立秋过后不几天,苹果梨就开始由青泛黄了。冲阳的地方,还透出小半边红来,怪馋人的。这个时候的二齁巴最活跃,最兴奋,最神气,全村就显他是大拿了。整天站在地头上或山坡上,哑着嗓子吵吵这个吵吵那个,谁动一个也不行。据说,他自己也从不摘梨吃。他吃的梨都是老鸹叨过的半拉乎块掉在地上的梨。都这么说,不知真假。
二齁巴看果看得再紧,我们照样想吃就吃。我们从电影里学来好多巧妙的法子对付二齁巴。最常用的是:三四个人分成两拨,一拨去和二齁巴唠嗑,另一拨躲在远处乘机摘梨。唠嗑的人尽拣好听的说。说他的“飞砂”如何厉害,枪法如何准,拿民兵连长小菜一碟儿,全村没有干过他的。乐得二齁巴直颠馅儿。等那边摘足了梨,使一个暗号,忽拉下子就撤了,躲到背旮旯处享用去了,留下他自己在那美吧。这法子很好使,用了好几回,从没失过手。
有一次,我们吃着梨,就想起了二齁巴从不摘梨吃的话。我们都不信,就想设一个套试验试验他。办法是:把吃剩下的梨放在小道中间,逗他过来,他捡了吃了,就真,否则就是假。
十来个大苹果梨摆在沟底小道上。想想,还差点事。就褪下裤子,对着梨,一人尿了一泡尿。大日头晒着,一会就干了,看不出来。
我们藏在山坡上大石头后面,朝沟底撇石子。一会儿,二齁巴果然过来了。左看右瞧,就发现了道上的梨。二齁巴眼睛往山坡上踅摸一圈,没发现人,就弯下腰捡梨,用大襟兜着。捡起最后一个时,他使劲在腿上蹭几下子,喀嚓一口,咬下少半拉来。
我们都绷着嘴不敢笑。以为二齁巴肯定得呲牙咧嘴地吐出来。结果没有,咔咔地一气吃光了。这多少有点让我们失望。奇怪,二齁巴怎么没吃出臊味呢。想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他喝惯了咱们的尿,适应了。
回到村里,我们就宣传说二齁巴真的不摘梨吃。别人问“你咋知道的?”我们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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